自述(第5/6页)

这种特殊的语言故事用强力为我开创了另一种生活,它与我的日常生活相互渗透,互为依存。由于它的介入,一切庸常的俗务都被赋予了隐秘的意义,人心成了最大的谜中之谜。于是日常的痛苦不再是不可忍受的,因为源源不断的灵感皆源于此。也许艺术工作者总是从那正在融合和消亡的境界里获得瞬间的真理,并使其凝聚成作品的。

我相信艺术是人的本能,艺术工作者就是能将本能通过强力抑制以达到最高发挥的人。我的领域,是艺术工作者的共同领域。当我进入这个领域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掉脚下的基石,让身体处于悬浮的准自由状态,然后才是有些神秘的冲刺。多年的反复实践已使我渐渐悟出了,成功正是得益于自身那强大的、杀人机器一般的理性,理性的制裁越严酷,肉体的反弹越凶猛,由此作品才能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却又具有严密的深层逻辑。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写这种小说,从一开始,从那些信手涂鸦的习作之中,我就隐约地听到了命运的鼓点。自然而然地,我后来的生活就演化成了对那召唤之声的追寻。从我的道路也可以看出,艺术改变人生的能量是何等地大。一个人,不论是否写作,只要他保持艺术的敏感性,其作为“人”的素质就会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说,艺术是最为符合人性与人道的,艺术也是最具普遍意义的人类对于美的梦想,其本质就是爱。

有人说,我这种小说没有用,什么都不能改变,也没人看得懂。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是越来越有信心了。首先,二十年的小说创作已彻底改变了我自己,前面我已说到了这一点。其次,就我个人的阅读体会来看,虽然这类小说确实没有多大的“用”,大众也不会都去读,但对于少数极为敏感的读者却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也许这并非写作者的初衷,我认为这种小说要改变的是心灵,而非表面的、世俗的东西。总会有那么一些对于艺术、对于心灵探索情有独钟的读者闻风而来,在那个时候,这类小说便会以特殊的方式向读者发出信息,刺激着他们,呼唤着他们,促使他们一同来加入心灵的探索。

自我反省是创作的法宝,但这种特殊的自我反省不同于被动的自我检讨。这种反省是运用强力进入深层的心灵世界,将所看到的用特殊的语言使其再现,从而使灵界的风景同我们所习惯的表层世界形成对应,以达到认识的深化。所以艺术性的自我反省实质上是一种创造行为,是主动下地狱、自设对立面、自相矛盾,并在残酷的自我厮杀之中达成统一的、高度自觉的创造。其动力,则是艺术工作者要否定自身世俗的、肉体的存在的渴望。

为了满足内心那种渴望,我不得不每天进行这种操练。我所做的,是发动内在的能量,去追寻那些早就消逝了的、古老的记忆。我凭本能感到,这种操练没法停止。从很久以来直到今天,我就为它而活着。当我面对这个充满物欲的世界,并卷入其间充当角色之时,是这件事,仅仅只是这件事,为我的全部世俗生活赋予了意义。没有它,我无地自容、难以立足。现在有了它,我每天走火入魔似的进行艺术活动,将日常生活限制起来,为我的艺术活动服务,我感到自己空前地强大!

现代艺术从本质上说是无法顾及读者的。现代艺术不会去“顾及”各种层次的读者,它只会发出信息和召唤,使人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若有所思地停下来,然后自觉地来进行某种精神活动。因此可以说,现代艺术更接近人的本能,因为精神的追求只能是一件充满主动性的冒险活动。一件成功的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正如卡夫卡的《审判》中那位神父对K所说的:“你来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让你走。”我在自己的小说中力图达到的,就是这样的自由境界。我想,写作者在坐立不安、两眼茫茫、似惊似乍的氛围里所营造的难以把握到的近似虚无的世界,只能通过那些敏锐的读者的肯定而存在下去。这样的读者必定是有的。我深深地相信:人类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的居所;人是有理性的、善于自我批判的高级动物;人,会在深化对自我的认识的过程中不断发展高贵的理性,建立起与“丛林文化”永久对抗的精神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