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第3/6页)

由于表达对象的非同寻常,这类文学家的语言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这些语言充满了人类刚刚诞生时的原始记忆。语言同探索一道来到了源头。为了要说出那说不出来的事,语言自身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层次,这些层次同对象的层次形成对应,将“无中生有”的事业在大脑隐蔽的处所进行。于是隐喻、幻境、高度的抽象和另一种时空共同构成了作品,外部的“事件”影射着深层的机制,狂欢的闹剧掩盖着最严肃的正剧。在莎士比亚建造的罗马城里,人们像幽灵一样在大街上游荡,随口就说出寓言(《裘利斯?凯撒》);在歌德创造的古希腊的幻境中,遍地都是粗野与高贵的直接同一,奇丑无比的魔女具有最高级的空灵之美(《浮士德》);而在卡夫卡的奇怪的故事里,人将自身当做罪犯来审判,直至将自己送上断头台(《审判》)……被人们的滥用所损坏了的语言,在这些奇妙的笔下获得了新的生命。

这类文学又可称之为灵魂自身的文学。作家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同大众公认的现实世界并列的另一个、也是更为广阔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常识、俗语、一般的观念理性等,通通受到挑战,并最终被排斥出去;而现存的语言也被颠覆,被否定,并通过否定获得了那种意想不到的用途。在这个人们所知甚少的、茫茫的黑暗世界里,是什么在主宰着文学工作者的笔?而创造的机制又是如何被启动的呢?排除了一切外部的干扰,人现在是变得赤裸裸的了。赤裸裸的人没有跌落到动物的水平,而是相反,他具有了最为纯粹的精神境界。在这样的境界支配之下的创造直接展露人的本性,展露那个古老的永恒的矛盾,决不偏离一步。于是读者看到了生命的不可遏制的律动,看到高贵的理性对于这种原始运动的制约与促进,以及二者之间有点神秘的复杂关系。读者只有弄清了作品中的这个基本结构,才能领悟作家要讲的到底是什么。灵魂的故事是向纵深切入的立体的故事,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在使作品意义拓展的过程中变成了共谋的关系,而每一个阅读者,都是这种创造的参与者,被动的阅读被彻底排斥。正因为如此,灵魂的文学超越了国界,属于全人类。不论何种种族,灵魂的结构全是一样的,面对的矛盾也是相同的。如果说交流中真有奇迹的话,奇迹就最有可能发生在这一类的文学中。

灵魂的文学的写作者以义无反顾的“向内转”的笔触,将那个神秘王国的层次一层又一层地揭示出来,牵引着人的感觉进入那玲珑剔透的结构,那古老混沌的内核,永不停息地向深不可测的人性的本质突进。凡认识过了的,均呈现出精致对称的结构,但这只是为了再一次向混沌发起冲击。如同精神不死一样,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结,于写作,于阅读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在人类的精神领域里,在底层的冥府之处,真的存在着这样一条历史的长河。由于隐藏之深,它很难为人所觉察。它之所以成为真正的历史,是因为无数先辈们的努力曾一次又一次激活它的河水,使它在多少年以后仍然静静地流淌着。这听起来有点像神话,也许灵魂的文学就是这样一个神话。那是一个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的传说,那是人性中永远无法治愈的痛。就个人来说,灵魂写作者的痛苦是不能证实自己的痛苦,他只能用一篇又一篇的作品来刷新这痛苦,这是他惟一的证实。由于这种古怪的方式,永恒不破的忧郁成了他们共同的特点,这黑沉沉的忧郁,正是艺术长河中活水的源头。每一个坚持不懈的个体,在进行这种向内开掘的劳动时,他们的成果都无一例外地同那条永生之河汇合,因为历史本来就属于他们自己,也因为有了他们,历史才得以存在。这种同教科书上的历史并行的心灵史,由少数最敏锐的个体写就;同这种历史的沟通,却有可能发生在每一个普通人身上。这是最具普遍性的历史,所以阅读者不受身份、地位、人种等的限制,所需的仅仅是心灵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