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第2/6页)

我的创作的发展阶段基本上可以按年代划分。《苍老的浮云》、《公牛》、《旷野里》等,是我早期作品中最为精致的代表作。从作品当中可以看出灵魂的分裂已经开始,分裂的两个部分以男女主人公的形式展开对话,他们之间的纠缠与扭斗推动着作品的发展。男主人公往往以表层的、生命的形式表演着肉体的尴尬处境;女主人公身上则凝聚了千年不灭的精神,就像一种奇迹般的存活。二者既对立又互为依托,构成完整的、灵魂的风景。这种风景由于离外部或世俗较近而显得色彩较浓,“人间烟火”味也较重。《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这一篇是一个转折,灵魂要发展,就只有向内开拓。新的、更为超凡脱俗的风景覆盖了旧的,这些风景的色彩逐渐趋向淡化、朦胧,但决不是没有层次,而是在丰富的层次中成为那种最后透明物的无限的过渡阶段。与此同时,也为那作为内核的诗性精神的直接展露做好了准备(例如《新生活》、《海的诱惑》、《归途》、《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等)。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美是那永远达不到的、最后的透明境界,但通往美的跋涉却要步步踩在世俗实在的泥地上。人唾弃脚下的泥泞,人为了可以梦想那永恒的美,又不得不与这泥泞日夜相伴,这是上天为他安排的方式,否则美便不存在。《新生活》、《海的诱惑》等篇里的主人公便是这样的跋涉者。他们在白天遭受着痛苦的撕裂,在撕裂中向内面的黑夜突进,进入那种排除了一切杂质的纯美的梦境;他们那坚强的神经犹如遗老太婆所看见的承载电梯的钢丝绳,任凭什么样的灾难打击、什么样的恐怖威吓,也不能使它断掉;他们胸中涌动的无名的渴望使他们在寻觅中具备了野兽一样的耐力(《海的诱惑》);他们在面临大海的悬崖上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小黑屋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时间的永恒的涛声(《归途》);他们相互设计阴谋,持久地搏斗,从性欲的疯狂里直接迈向停尸房(《匿名者》)。可以清楚地看出,随着开拓的向内推进,灵魂几个部分之间的对峙越来越紧张,时常要用杀戮来解决矛盾,而作品的张力,也越来越大了。那种对立与统一,就像一个钱币的正反两面,也如我血液中流淌着的两种成分;再往上追溯,这也许同我们古老的文化有直接关系?

早些年,有人断言残雪的创作不能持续下去,时间已证明了这种看法的错误。持这种看法的人,他们的脚跟站在大众所公认的“现实”里头,一生中从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会有另外一种现实同他们固守的那种“现实”并列。而艺术的本质,正好在那另外一种现实里头。残雪的创作看来不但会持续下去,而且会朝更深、更广的领域发展,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幻想王国的黑暗处。

精神的层次

精神的层次在当今正以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明晰的形式凸现着,这一方面是由于自然科学的飞跃发展,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人类对于精神本身的深入探讨和不断揭示。后一种工作是由哲学家、艺术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等来共同完成的。当复杂的精神世界呈立体状显现之时,文学便开始了正式的分野。事实上,从文学诞生之日起这种分野就一直在暗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这是由文学的本质决定的。

有一类文学家,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对于那片隐约中感到的未知国土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而这片国土,是他们在创造过程中意外发现的。潜在的精神王国并不存在于人们的共识之中,也许可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王国是看不见的,只有那些勇敢的艺术家们的不懈的深入探险,给我们带回关于她的种种描绘,而历代艺术家的描绘,又不断拓展着梦幻王国的疆界。属于这个黑夜世界的艺术家,都是一些精神生活极其复杂的人,在我的阅读史中,这个队伍里的成员有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等人,还有那古老的《圣经》故事的创作者们。这些艺术家们关注的不是表层的生活,而是那更为隐蔽、难以言说,却又无处不在发挥作用的深层的生活。那种生活表现为《麦克白》、《裘利斯?凯撒》里面的戏中戏,它也是博尔赫斯提到的“两幕剧”。他们的作品一开始并不属于大众,也不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审美的满足,他们的影响一开始也只在小众之中。然而这种影响却是震撼灵魂、要改变人生观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