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夜(第3/7页)

成遵良一直在行走,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皮鞋沾满泥泞,重量成倍增加,他就这样背着密码箱、穿着沉甸甸的皮鞋拖泥带水地朝前走。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地带,处处是玄机,处处是陷阱,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对抗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拼命地、认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头赶路,仿佛目标明确,仿佛前方是一个水草丰美的桃花源。

不过每走出一段,他会强迫自己稍息片刻,等待同车的那个女郎。她铆着一股劲儿,翻山越岭地死死跟着他。沿途他们好几次迎面遇到三五成群的行路者,都是从汶川方向出来的,千方百计徒步回成都。成遵良劝说同车女郎跟他们一道返回成都,她不答应,坚持逆向而行。

“你是去九寨沟?”她总是筋疲力尽地追问一句。

“是的。”他说。

“那么,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她固执道。

于是狼狈不堪地继续走。她的一双高跟凉拖鞋与泥水碎石混战不休,鞋面镶嵌的水晶和蝴蝶花早已不知所踪。成遵良让她脱掉鞋子,她不肯,不仅不肯放弃鞋子,就连留在大客车上的行李箱,她也一度想回头去取。成遵良把公路两侧悬而未落的石块指给她看,她犹豫一下,仍旧打算返回。成遵良自然没有义务陪她冒险,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疑着,考虑是否等她。

她没走出两步,余震来了。眼前不到百米的弯道处,山体塌方,停在路上的五六辆车顷刻就被埋了进去,其中包括他们乘坐的那辆大客车,路边倒塌的小饭馆连残骸都被滚滚山石掩埋住。路边烟雾弥漫,幸存者跨过遗体,四散奔逃。成遵良完全不能想象在里头吃饭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境况如何,他也无暇旁顾,迅速奔过去,拽住呆若木鸡的女郎,朝着塌陷相反的方向使劲地逃。

“我的行李怎么办?我的行李怎么办?”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反复说道。

“你要命还是要行李?!”成遵良有点烦躁,山腰隐隐传来的隆隆声响令他万分不安。

女郎拉下了老远的距离,亦步亦趋,恋恋不舍地回首张望。成遵良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密码箱,心想你那箱子有何打紧,难道跟我一样,装满金银财宝?他就近掰下两根树枝,撕扯撕扯,做成临时手杖,等她赶上来,交给她。

“你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咱就各走各的路吧。”他警告道。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女郎刚刚经过的山谷,整块地塌了下去。两个人对望一眼,面如死灰,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地一路狂奔。垮塌的山体跟魔鬼附身似的,紧紧追撵着他们。山都震松了,到处都是开裂的山体,一路都在塌方,随便一点声响震动都有可能让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他们刚跑过一处横断面,底下的山就轰隆轰隆地塌了下去,成遵良眼睁睁望着自己掰过树枝的那棵高大粗壮的树连根而起,眨眼没了踪迹。他心头惊悚,胸口怦怦乱跳,犹有千军万马踩踏奔腾。他不敢有分秒的逗留,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女郎,兀自抱着箱子,有路走路,没路就手脚并用,拽着岩石,拽着乱枝,甚至拽着细小的草茎,没命地往上攀爬。

爬到山顶平坦处,塌方总算停止了。成遵良气喘如牛,以为那个蹬着高跟凉鞋,扭着紧绷绷小屁股的同车女郎已然遭遇不测,没想到她竟勇敢地跟了上来,两手各拄着一根树枝,脸上的灰尘、汗水、脂粉,以及眼泪,聚成了几道黑痕,鞋子终究不知去向,两只赤脚又是泥污,又是血痕。

依然不敢松懈,成遵良抱着密码箱,她拄着树枝,一身泥,一身汗,残兵败将一样地往前走,心惊肉跳地往前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