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夜(第2/7页)

重见天日的律师两腿筛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剩下沈泰誉独自一人,吃力地将六具遗体一齐平放在门前,从残砖断瓦间搜出两床被单,连头带脚地把他们蒙裹住。

他携着铁锹,到邻舍间查看情形。左边的一幢房子完好无损,但男主人命丧滚石。一个惨痛的声音在砖堆里喊“救命”,他把水泥砖刨开,里头是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经窒息了。他赶紧把吓糊涂了的妇人拨拉开,让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从他嘴里掏出来。右边新建的三层小楼惨不忍睹,一楼二楼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楼的窗户不翼而飞,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自动蹦到窗台上,摇摇欲坠,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庄稼,无人伤亡。再往前走,镇信用社的楼房被平推二十米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断,难以通行。

天下起雨来,沈泰誉想起河滩边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来。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里,浑身被雨淋透,稀疏花白的湿发一绺一绺地粘着泛白的头皮,一见沈泰誉就嚷嚷着,说她饿,说她冷。沈泰誉无计可施,又惦念着搁在旅舍里充电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储存着他的办公文档,在他看来,那些资料,可是比他的身家性命还要紧的。

沈泰誉决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却不能把老太太扔在这儿由她自生自灭吧,他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没走出十米远,老太太哎哟一声蹲下去,嘘嘘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给划伤了,深红的血液虫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衣袖,老太太的衣料够蹩脚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块,他就用残布给老太太包扎止血。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她,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电脑游戏中才能见到的“巨石阵”。道路两旁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至少是办公桌大小,屡屡有比房屋还要巨形的石块拦腰截断路。路面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没了路径的概念,每前进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艰难前行。

对岸山坳里的小旅舍隐约可辨,低矮的小楼兀立未倒,沈泰誉背着老太太,在巨石间绕来绕去,可是不断碰上山体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却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沈泰誉在闪念间想到了《城堡》里那个倒霉的土地测量员K,城堡近在咫尺,他却使尽浑身解数都不得其门而入。上帝把人类遗弃在了一个荒凉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四处没有一丝灯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流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时时袭来的余震导致更多的乱石滚滚而落。此时,要退回小镇已经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畅的部分也都让石头截断。除了摸黑前进,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沈泰誉背着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老太太放下来,喘口气。老太太惊惧地抓着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幼小无助的婴儿。沈泰誉掏出手机,手机从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号,他借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庞大的黑夜稀释掉。这样黑灯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没被神出鬼没的石头砸中,或是一头栽进河里,沈泰誉觉得实在是莫大的奇迹。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颠晃得晕晕糊糊的老太太不时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誉哄着她,“一到旅舍,就让服务员熬一大锅粥,再切一碟子腌萝卜丝儿,浇上辣椒油,咱俩痛痛快快的,一人喝两碗!”

海市蜃楼里的稀饭咸菜安慰着老太太,其实也鼓舞着饥肠辘辘的沈泰誉,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的谎言。临近天明,沈泰誉惊觉他俩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木桥边,桥面很窄,积满了滑溜的青苔,桥下水流湍急,水色乌黑如墨,而桥的对面,两山间的低凹处,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顺恩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