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7页)

从别满便条的西装里解放出来的身体,即便除去老人这一年龄因素不算,也还是那样纤细孱弱。他腹部、大腿以及两条胳臂上的肉松弛了,生出寒碜的褶皱,全身上下无论碰触哪一块都只会凹下去一块青白色的皮肤——他的肌肉已然弹性全无。我定睛注视着指甲尖,希望能够从中感受到隐藏着的类似生命力的东西,但终究徒劳无功。想起博士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位名字复杂难记的数论学家的一段话:

“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数学无疑是不矛盾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无法证明这种不矛盾。”

假定如此,那么只能认为博士的肉体是被数字恶魔吸走了养分。

熬过半夜,从他肌肤的触感来看,热度似乎正在上升:他呼出的气息灼热,一波接一波往外冒汗,冰块融化的速度也更快了。最好还是到药店跑一趟?可能强行把他带到人群中去就是错误的根源之所在。假如他大脑的状态因此更趋严重了可怎么办好……?一桩桩忧心事掠过心头。可结果还是自我安慰道:既然睡得这么沉,那应该不要紧。

我蜷缩在白天带去球场的裹膝毯里,在他床边躺下了。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把身影在地板上拖得长长的,观看球赛的事恍如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的左边睡着博士,右边睡着平方根。一闭上眼就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有博士的鼾声,有毛毯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还有冰块融化的迹象、平方根的梦呓、沙发的吱吱嘎嘎——这一老一少所发出的所有声响,使我忘记了发烧这起意外事件,使我安下心来,并引领着我进入睡眠中去。

第二天早上,平方根在博士醒来之前就起了床,回公寓拿齐课本,带着得归还小伙伴的、印有阪神虎标志的喇叭筒上学去了。到了早上,博士脸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些,呼吸也好像平稳下了来,但他仍旧陷在深沉的睡眠里,不见要醒来的样子。这回,沉睡本身又令人担心起来。我推了推他额头,然后把毛毯掀起来,依次对着喉结、锁骨凹陷处、腋下、肚脐眼又按又挠,还试着往耳朵里吹了吹气,但是统统没有奏效,只不过见到眼球在眼睑底下微微动了几动而已。

确定博士并非得了昏睡性脑炎,是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当时已近晌午时分。听到书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却见博士一如往常穿好了西装,正耷拉着头坐在床上。

“您现在还不能起床,您还在发烧呢,快躺下休息。”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眵,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弄得清清爽爽心情也好。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赛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心静养,马上就能好起来。平方根平常也是这样。好了,首先您得吃点东西。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赛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似乎只有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着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起初没发觉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