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13页)

就在马迪埃尔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全部话语在莱娜塔眼前幻化为一个个鲜明的画面,于是,她看见——天堂里的花园,在那花园里,天使们在吟唱着对造物主的赞歌,天使们一个个像鸟儿那样飞翔着,用它们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组合起那神秘的字母“D,I,L”(1);于是,她看见——有好几级阶面的台阶,这台阶表现着她在尘世的生活经历,她沿着这些阶面在蛇、妖龙、恶龙以及其他怪物中穿行;最后,她看见——她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陷入地狱的火海,在那火海中,幸灾乐祸的魔鬼正在亢奋中欢呼闹腾,围成一圈一圈地狂舞。等到马迪埃尔结束了他那番怒气冲冲的话语,莱娜塔已处于那末日降临时的绝望之中,她觉得,生命的精气已经弃她而去。这时,看着自己的女友落入这样可怖的状态之中,马迪埃尔突如其来地变了形,他的脸上显示出柔顺与温存的表情,他整个儿变了,就像一位善良的老大哥,早先,在他与她玩儿童游戏的那些时日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向她接近,他向就要死去的莱娜塔俯下身来,他亲亲热热地吻她的嘴唇,用他那甜美但并不灼人的火热气息拂弄着她的身体。莱娜塔高兴得大喊一声,她一心要把他拥入怀中,可是,她伸张开来的两臂迎接到的只是路易莎,路易莎是听到她坠落时的响声与她那满含怨情的呻吟而赶紧跑进房间里来的。

莱娜塔就是这样给我讲的,像往常总有的那样,她在做出一番表白之后,就把我扔进一片困惑之中:她的话语中,究竟有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她在谵妄状态中的幻景的描述,哪些是她的大脑的虚构胡编——她那个脑子天生有撒谎的嗜好,这已是无可救药的事。不过,在那天,我操心的仅仅是怎样让这患病在身的女子平静下来,我规劝她暂时不要去思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试图以许诺我将把全部时光都给她、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她身边这样的好日子而让她得到慰藉。但是,莱娜塔对我的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地摇摇头,或者,那么宽容地向我微笑着,就好像母亲对她的那个想以自己的玩具驱散她心头忧愁的孩子那样微笑着。不过,承受着我的亲亲热热的、催人入眠的话语的哄骗,她很快也就沉入那令人疲惫的、令人惶恐的梦境中,而我也在她身旁入睡了,就像先前我们俩尚未那么亲近的那些时日一样。

然而,在那一夜,我可以确信,莱娜塔说她的一生似乎断裂成两半,这种话并不是轻率地说出来的:清晨,第一道朝霞闪现时,莱娜塔就把我叫醒,只见她的脸上洋溢着奇怪的庄重神态,她要我扶她起来去做早祷告。我听从了,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声音中所有的那份严峻与清晨所有的那份寂静,急匆匆穿好衣服的莱娜塔迫使我领她上圣·泽泽尼教堂,尽管她还十分虚弱,只能勉强地挪动两腿。一进教堂,她就跌到读经台上。在这宫殿般五彩缤纷与金光灿烂的氛围中,莱娜塔永不满足地祈祷着,热泪滚滚,一直流到祷告完毕,仿佛那最后一位罪人,在寻求宽恕罪孽。看着她那份热忱,我方才明白,在莱娜塔的心里发生的,远非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是已经完成了某种巨大的转折,那种影响深远的转折,这转折一下子改变她的全部思想、情感、欲望,仿佛是按照一个新的方案把她的全部存在,把她整个人都改造了一番。

的确,由此而开始了一种不论是对于莱娜塔还是对于与她在一起的我而言都同样如此的、完全崭新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如果说,在莱娜塔先前向我显示的那些面目之间还可以找到某种统一性,那么,她的新形象则完全属于另一个女人。这不仅是指,莱娜塔现在所说的话语不同于她过去所说的,我现在都辨认不出来她说话、行动、与人们交际的新方式了,辨不出她的嗓门的音调,辨不出她的步态的声响,甚至,连她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了。但是,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让自己回想起莱娜塔先前向我讲述她的童年时所说的那一切:她怎样一整夜一整夜在通宵达旦的祈祷中打发时光,她怎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走到冰天雪地中,她怎样用鞭子抽打自己或者用刀刃剪尖去刺扎自己的乳房;我还回想起她在我们俩航行到科隆城时所搭乘的那条驳船上说的那句话:“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该去承受一次惊心动魄的惊吓,并且该像那小鹿逃避猎人追赶那样,逃进修道院里的修道小室”——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在莱娜塔的身上早已植根,先前她心中已有这些思绪,只不过被遮掩了——犹如身体被偶然的衣服所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