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魄中反倒委屈情绵绵少女彷徨时街头邂逅浮士德博士

我也许无法详细地描写出莱娜塔走后的头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已变成模糊的一团,如同大雾下的港湾、周围的房子和头上晃动着的人们融为一体一样。而以前任何时候,甚至在想象如何与莱娜塔分离的时候,我也未曾想到苦闷会像山鹰抓小鸡一样紧紧地攥住我的心,使我在疯狂的、难以实现的愿望面前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种意识:我一生的幸福系于莱娜塔的身上,没有她,我生活的意义便不复存在。我和莱娜塔共同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无限幸福的一段时光。一想到我可能那么轻易地失去它,我就恨不得疯狂地诅咒自己,像打一个最可鄙的坏蛋一样抽打自己的脸。

当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寻找莱娜塔。我毫不吝惜小费,详细地询问了所有的城门看守,看没看见一个长得像莱娜塔那样的女人走或乘车穿过他们的大门。我在旅馆、修道院以及有可能落脚的所有其他地方都做了调查;甚至,我承认,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我还到妓院去问过。我不怕丢脸,带着自己的愁苦和请求去过我们的邻居卡塔琳娜和玛尔加丽塔家,莱娜塔曾与她们保持过一种奇怪的友谊。然而,对于我所有这些探寻,得到的只是对方一耸肩;有时当我过于激动,一个劲儿地询问时,得到的是冷酷的嘲笑,甚至是一顿臭骂。

那时,抱着一线毫无意义的希望——在十字路口之类的什么地方碰到莱娜塔,我不知疲倦地跑遍城市的所有街道、广场,几小时地站在码头上、市场里,我走进莱娜塔喜欢去祈祷的所有教堂,用灼热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们,幻想着在他们中间找出那十分熟悉的身影。我多少次想象着自己与莱娜塔在一条狭窄的路上相遇,假若她想跑开,我会抓住她的风衣,跪倒在泥泞的路上,对她说:“莱娜塔,我——是你的,又是你的了,永远并且完全是你的了!带走我,就像带走一个奴隶、一件物品,就像上帝带走一个灵魂一样!对待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比陶器匠揉捏自己的黏土一样揉捏我,命令我——为你而死,我将是幸福的!”简单地说,现在我本人丝毫不差地经受了以前莱娜塔在科隆的街上疯狂地寻找自己的亨利希时曾经受过的一切;我想,我此时的感情与她那些日子里的狂热没有任何区别。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极度的绝望不时地袭来。直到早晨,我一直无情地折磨自己。尽管如此,采用某种镇静剂在我看来是有损尊严的,我一杯酒也不想喝,不想用忘却莱娜塔的代价去买回暂时的平静,宁愿像一个决斗中的诚实骑士,不戴盔甲,面对悲哀。如同失去莱娜塔的第一个夜晚那样,我又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有时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以免看到和想起那些莱娜塔曾经接触过的、而今令我心碎的物品;有时我扑到她睡过的被褥上,亲吻着她的面颊曾枕过的枕头,努力回想起她说过的所有温柔的话。疲倦终于合上了我的眼睛,在睡梦中她投入我的怀抱,把自己娇小的柔弱的身体紧靠在我的胸前;或者,她宛若一个女王,仪态万方地从卧室里迎着我走出来,给我戴上冠冕;或者,与此相反,她面色苍白、憔悴,疲惫不堪地走进屋来,伸出手,请求保护……如同从高高的幸福之塔上被抛到黑暗与寒冷中,我骇然醒来……

我就这样,在幻想中度过了几天,以后便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连继续寻找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整天整夜地一个人苦闷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一个关在狱中、带着一只野猴子的罪犯,那猴子不时地扑到他身上,用自己有力的前爪抓掐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我把路易莎叫到房间里,第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地向她询问莱娜塔出走时的情况,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她是说只出去一会儿吗?”就这样折磨着可怜的老太婆,直到她摇着头,自己走出房间为止。随后我便沉湎于对莱娜塔的回忆之中。我逐一回忆起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如同吝啬鬼把攒到的钱从一个手掌里拨到另一个手掌里一样。有时,当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忘掉的、莱娜塔说过的字眼儿或她的眼神,我便像白痴似的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我想出一个比一个更荒唐的把戏,倒不是用它们来迷惑自己,而是用它们多少能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例如,看着窗外,我对自己说:“如果街道右边现在走来一个男人,那么莱娜塔就会回到我身边。”或者那样:“如果我不数错,一直数到一百万,那么她就还在科隆。”还有:“假若我能回忆我大学时代所有同学的名字,那我明天就会遇到她。”在这种体弱无力、意志薄弱的状态下又过去了数天。我对自己还能回到人们中间去的想法越来越感到奇怪,莱娜塔的形象在我的回忆中已不是作为一个活人,而是作为某种神圣的象征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