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3页)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

在我们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时日,在我们俩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莱娜塔沉入苦闷悲观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时,我们俩就交换角色,就像击剑比赛中对手交换位置——我成了听众,而莱娜塔却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忆来安慰自己同时也折磨自己。让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当年我们俩怎样在她的房间里,在两支烛光下,拉上窗帘,彼此间相向而坐,饮着一杯又一杯马利瓦西亚牌葡萄酒——莱娜塔在禁食时很乐意喝葡萄酒——几乎通宵达旦地厮守着,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那时,莱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温旧情,又与我大谈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给我披露有关他的新而又新的细节。描述他的眼睛、眉毛、头发与身体,复述她所记住的他的话语,叙述他们俩当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与他曾经如何温存如何亲热,并且把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么详尽,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拨成灼热的火焰。这莱娜塔常常是在一开始先把我与她的那位恋人相比较,把我的心灵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与她的马迪埃尔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圣洁崇高,加以两相对照,当着我的面这样贬损我而褒扬他,这一举动让她获得了极大的享受。话语的汹涌奔突常常在莱娜塔那儿再次转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泪,泪水从她的两颊滚滚而下,径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脚酒杯而与葡萄酒混为一体,于是,我们俩就那样饮着这马利瓦西亚与眼泪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我把气息奄奄的莱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则跪伏在她的床头,一边哭泣着,一边吻她的脚、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摆。

我们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一周左右,我现在认为,当时要再这样下去,我的心脏也承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心疼所生的紧张。然而,莱娜塔身上的这种忧郁与悲伤情绪狂潮的发作,后来突然地中断了,就像它当初突然间生发起来一样,那是一个星期日,她几乎在圣·使徒教堂跪了一整天,晚上呢,她极其残酷地、劈头盖脑地对我指责了一通,星期一清晨,她的心境则由阴转晴,转而显示她的温存与亲热,尽管从所有迹象都可看出,这温存、这亲热乃是佯装出来的,这一天她一反常态,不再去做弥撒,而是邀我出门散心,就像前些时日那样,同去莱茵河岸。我陪她而去,但心情并未轻松,的的确确,我们俩在科隆相厮守的那些时光,仅仅是先前的那种友情的一种返照,不过是不久前那种亲情的一种赝制。莱娜塔这女子完全不擅撒谎,尽管她——这一点我时常得以确信——多次述说那些不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每当她在心里编撰出一个谎言之后,她的那种装相本身竟是那么清楚地暴露自身,这种自我暴露的装相在人心中激起的就并不是愤怒,而只能是怜惜。不过,我没让她看出,我已注意到她这舞台上的戏耍,而是期待着,这场戏一开场究竟怎么演下去,我等着,等着,有一次,莱娜塔终于在说了一段内容驳杂但并无多大意义的话之后,就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