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3页)

玛尔塔这老太婆确信,我这是偕同年轻的爱妻来故城美滋滋地欢度蜜月,自然,她根本就不曾生出疑心:我们是在怎样奇怪地打发时光。她从我手中得到慷慨的房租之后,挺乐意也真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种服务,完成我的各类委托,并且还尽力改善我们的膳食:清晨,在早餐时我们总能享用煎蛋、香肠、奶酪、煮鸡蛋、烤熟的板栗,刚出炉的椭圆形白面包;晚上呢,在正餐之前,作为晚茶,我们通常能得到羊肉、猪肉、鹅肉、鲤鱼、虾;我本人在晚餐时还总得到一瓶葡萄酒,莱茵牌的,或者是马利瓦西牌的。我不想与这座城里的任何故旧恢复交往,这一点曾使玛尔塔十分惊讶,她不止一次地劝说我去拜访一下现今已属老朽的奥特弗里德·格拉尔德,他是我当年的恩师,可我却恰恰相反,严厉禁止她向任何人披露我现在正在科隆逗留。顺便说一下,看来,玛尔塔并没有坚定地执行我的这一吩咐,因为有时在街上就有人试图对我表示问候,在那些人中间我也认出某些故旧,不仅有先前的酒友,甚至还有当年的同窗,他们后来留校成了硕士,不过,我总是让人家明白,正在对我行鞠躬礼致意的那一位是认错人了。

莱娜塔患病期间以及她病愈复原的最初阶段,我与她是在交谈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她倒是挺愿听我讲讲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对我在过去的生涯中竟有机会见识到那么多的东西深感惊讶。有时,她用她那纤柔的手指温存地触摸我的脸,一边还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小男孩:“鲁卜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聪明鬼,大学者!”不过,在相当长的期间我们俩都未曾用片言只语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没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没有去暗示那充满敌意的、恐吓过莱娜塔的恶魔的势力,而在它们重又作祟之际——这情形后来发生了好几回——我们不得不在黄昏里,在黑暗中,再次听到那耳熟的敲墙声,我们就赶紧把壁炉中的火苗儿吹旺,开始去谈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来那敲击声自个儿也就消停了。顺便说说,有时候,那些不见形体的敌人以其明显的在场而营造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氛围,这氛围不仅使我发窘,也使莱娜塔尴尬。在那种情形中,她就不打发我回我自己的房间就寝,而允许我留下与她一起过夜,有时坐在她的床头,有时则再度与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与一位女子,我们彼此间仍旧还保持那“格格不入”的状态。我甚至在这种着实折磨人的亲近中发现一种特别的甜蜜,一种特殊的美,就像有人尽兴地享受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体时所产生的快感,已经失去知觉的肉体在被切割时反倒能产生那种快感。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