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3页)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