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3/21页)

她怕我,但希望跟我较量,以便最后判明,友谊和爱情究竟何者居上,仿佛它们是势不两立的。这不仅是企图通过任性的争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还包含一种意识,认为我是实现她的愿望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涉及争风吃醋的嫉妒心理和女性的权力欲。她和凯切尔争执到落眼泪,像凶恶的孩子骂街一样,每天吵架,但并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我,她却一见就脸色发白,恨得发抖。她指责我自私自利,僭望独占奥加辽夫的友谊,破坏她的幸福,指责我骄傲自大,不把她放在眼里。我觉得这不公正,因而也变得残忍无情。五年之后,她自己向我承认,她一度曾想害死我,这就可见她恨我之深。她与纳塔利娅6断绝了往来,因为她爱我,得到大家的好感。

奥加辽夫是痛苦的。无论是她,无论是我,无论其他人,都不能谅解他。我们选择了他的胸膛(这是他自己在一封信中讲的)作“战场”,并不考虑,无论哪一边战胜,他都同样痛心。他恳求我们和解,竭力缓和矛盾,我们和解了;但只要一句话,受辱的自尊心就会野性大发,触痛的委屈感就会爆发成一场鏖战。奥加辽夫惊恐万状,眼看他所珍惜的一切在坍毁,他所心爱的女人并不以他的神龛为神龛,她与他是两种人,但他又不能不爱她。我们志同道合,然而他悲戚地看到,命运递给他的苦水,我们不能为他分担一滴。大自然的威力把他与她联系在一起,他无法粗暴地割断这联系,也不能扼杀使我们结合的强烈共鸣。不论怎样,他的血反正将因此流尽,他感到了这一点,力图保留她,也保留我们,神经质地拉住她的手和我们的手,可是我们却拼命要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刽子手一样肢解他的身体!

人是残酷的,只有历尽坎坷才能变得温驯;孩子残酷,因为他年幼无知;青年残酷,因为他以纯洁自豪;神父残酷,因为他以圣徒自居;学究残酷,因为他自负是饱学之士——我们全都铁面无情,每当自恃有理的时候,更是寸步不让。人心融解和变软,通常是在遍体鳞伤之后,在翅膀灼伤之后,在意识到自己的没落之后,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当他独自一人,没有旁观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软弱而渺小。心变得温厚了,于是他一边揩干惊惧和羞愧的汗珠,怕人看见,一边为自己寻找辩解的理由,但找到的却是别人的理由。从这时起,法官和刽子手的角色才使他感到厌恶。

那时我还离此甚远!

敌对状态时起时伏地继续着。满腹怨恨的女人在我们不知宽容的追击下越走越远,终于陷入这种纠纷中不能自拔,她挣扎,倒下,可是没有改变。感到自己无力取胜,她为烦恼和委屈所苦,为没有爱情而嫉妒。她那些混乱的思想,毫无系统地取自乔治·桑的小说,取自我们的谈话,从来没有使她对任何问题获得鲜明的概念,却把她从一种谬误引向另一种,引向她错认为独立自主精神的乖戾行径,引向所谓女性的解放,根据它,她从现存的和公认的事物中,随心所欲地否定她所不满的一切,又固执地保留其他的一切。

决裂成为不可避免了,但奥加辽夫仍对她恋恋不舍,拖了很久,想挽救她,对她寄托着希望。当她身上有时冒出一股柔情,或者一缕诗的气息时,他便准备永远忘记以往的一切,开始和谐、静谧及爱的新生活;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再度丧失平衡,而每次的反复只是使她愈陷愈深。他们之间的纽带一丝一丝地痛苦地坼裂,终于无声地磨破了最后一条线——他们决裂了。

在这一切中,有一个问题令人难以理解。奥加辽夫对周围一切人产生的强烈影响,激发了共鸣,足以把外人引向崇高的境界,引向共同的事业,偏偏在这女人心头轻轻掠过,未留下丝毫有益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呢?何况他热爱她,为了挽救她而花的力气和精神,比花在其他一切方面的多;并且她自己起先也是爱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