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四章

1839年6月13日1

这是1838年末一个漫长的冬夜,我们照例坐着,没有旁人,我们读一会儿停一会儿,谈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或者在沉默中继续谈话。屋外非常冷,屋内也不怎么暖和。娜塔莎觉得不大舒服,躺在沙发上,盖着一件披肩,我坐在旁边地板上;读书并不顺利,她心不在焉,琢磨着什么,似乎有心事,脸色变化不定。

“亚历山大,”她说,“我有个秘密,你走近一些,让我对着你的耳朵告诉你,哦,不——你自己猜吧。”

我猜到了,但要她自己告诉我,我希望她向我报告这个消息;她对我说了,我们互相望了一眼,心情激动,眼中噙着泪水。

……人的心对欢乐和幸福的感受能力是强大的,只要我们不为琐事所吸引,善于用整个身心迎接它们。妨碍当前的感受的,通常是外界的骚扰,无谓的忧虑,自寻烦恼的执拗心理,这一切尘埃都是在生命的中途,由追名逐利和庸人自扰的生活习惯所造成。我们浪费和虚掷了最好的年华,仿佛它们是取之不尽的。我们在必须用双手握住幸福之杯的时候,却总是想到明天,想到下一年,但生活是慷慨的,不必我们要求,就会把杯子斟满,送到我们面前,我们应该举杯痛饮,直到它被转移到别人手中。大自然是不爱把杯子长期留给一个人的。

我们的幸福似乎已达到饱和点,没有什么可以增加了,然而未来的婴孩带来的消息,又在我们心中打开了新的天地,那里充满着我们从未领略过的喜悦、忧虑和希望。

带点不安和焦急的爱情,变得更温柔、更体贴了,它关心着未来的生命;两个人的利己主义不仅变成了三个人的利己主义,而且两个人要为第三者作出自我牺牲;家庭是从孩子开始的。新的因素跨进了生活,一位神秘人物已在叩门;客人来了可以走,这个人却是不可少的,是热烈期待的。他是谁呢?没人知道,但不管他是谁,他是一个幸福的陌生人,在生命的入口处,他将受到多么热情的接待!

这里还有痛苦的焦虑——他能不能活着生下来呢?不幸的例子那么多。医生对问题笑而不答——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讲呢?一切对外人都还隐瞒着,没有谁可问,而且也羞于启齿。

但是孩子却在报告生命的消息。这未来的生命正向外挣扎,舒展自己还不完备的机体,这些最初的活动给心灵带来了一种感情,世上最崇高、最神圣的感情;父亲凭这最初的启示,祝福着新生命在未来的降临,要让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位置。

有一次一个法国资产者对我说:“内人,内人……”他向四周看了看,见既无女人也无孩子,这才小声继续道:“她怀孕了。”

确实,一切道德概念就是这么混乱,怀孕被认为是有伤大雅的事;一边要求人无条件尊重母亲,不论她是怎样一个母亲,一边又掩盖分娩的秘密,而这又绝非出自尊敬的感情和谦虚的心理,只是为了维护礼法。这一切无非要把欲念理想化,给男女关系披上修道士的外衣,对肉体进行诅咒和排斥;这种不祥的二元论把我们当作马格德堡半球2,拖向两个相反的方向。让娜·德罗英3虽然信奉社会主义,却在《妇女文集》中提出,将来生孩子会改变。怎么改变呢?改得像天使下降一样。就是这么个意思。

正义和光荣属于我们的导师,老现实主义者歌德:他敢于把怀孕的妇人与浪漫主义的纯洁少女相提并论,用自己有力的诗句塑造未来母亲那起了变化的形体,把它与未来妇人那柔软的四肢同等看待。

的确,妇女在狂欢之后的甜蜜回忆中,还背负着爱情的十字架,它的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牺牲了美和时间,忍受着痛苦,以自己的乳汁喂养幼小的生命;这是最优美感人的形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