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四章(第4/5页)

早上十一点钟,新生儿响亮的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一道强烈的电流击中了我,我骤然一跳。“是个男孩!”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一边向我喊,一边走向洗衣槽。我想从枕上抱起孩子,但不能,我的手发抖,危险的想法(它往往刚才开始)本来压在我的胸口,现在一下子消失了,狂欢控制了心房,那儿仿佛有千百口钟在鸣响,向我报告这喜事的降临!娜塔莎对我微笑,对婴儿微笑,含着眼泪微笑。只有起伏不定的痉挛性呼吸,衰弱无力的眼神,死一般苍白的脸色,令人想起不久前经历的痛苦和挣扎。

后来我再也忍不住,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沙发上;我没一点力气,躺了半个小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只是仿佛既痛苦又幸福。

这疲惫而又兴奋的脸,这与死亡一起在产妇年轻的额边飞翔的欢乐,后来我在罗马科尔西尼画廊8中凡·戴克9的《圣母像》上看到过。孩子刚生下,抱给母亲,母亲精疲力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软弱而困倦,她微微含笑,用充满无限的爱的、无力的目光注视着孩子。

应该承认,分娩的少女完全不符合基督教的独身精神。她必然使生命、爱和温情闯进永恒的丧礼、最后的审判和教会神正论的其他一切恐怖事物中。

正由于这样,新教独独把圣母排除在神灵的庙堂门外,排除在神学制造所外面。她确实有损基督教的尊严,无法摆脱世俗的性质,把温暖带进了冰冷的教堂,因为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用自然的分娩对不自然的怀胎作了报复,强使教士从诅咒一切肉体的嘴中发出对肚子的赞美。

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用画笔表明,他们懂得这一切。

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最后的审判》上,在这阴森的巴托罗缪之夜10中,我们看到神之子走来主持审判;他已经举起了手……他一声令下,刑罚和折磨就会开始,可怕的号音就会发出,普天之下就会陷入浩劫;但是作为母亲的妇人在哆嗦,为一切生灵哀痛,惶恐地紧靠着他,要替罪孽的人们向他祈求;看到她,他也许会大发慈悲,忘记自己那句冷酷的话:“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11因而停止发出信号。

西斯廷的《圣母像》12——这是分娩后的迷娘13;从未经历过的命运使她害怕,惊慌万状……

可怜的孩子,我把你怎么办呢?14

她内心的平静被破坏了。大家让她相信,她的儿子是神的儿子,她是神的母亲;她脸上露出神经质的亢奋情绪,眼中带着朦胧的先知的光芒,她仿佛在说:“把他取走吧,他不是我的。”但同时她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似乎只要可能,她要带着他远走高飞,不是把他当作救世主,而是把他当作普通人一样抚养,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喂奶。这一切都因为她是母亲,是女人,根本不是伊西达15、瑞亚16和其他女神的姐妹。

正因为这样,她才能轻而易举战胜冷漠的阿佛洛狄忒17,这奥林匹斯山上的妮侬·兰克洛18;兰克洛的孩子是谁也不会关心的。马利亚抱着孩子,向他垂下亲切的目光,她的头上绕着一圈柔和的光轮,那母亲的圣洁的光辉,这形象是比那位金发的对手更能赢得我们的心的。

我认为,庇护九世19和主教会议宣布,圣母是非自然怀胎,或者照他们的说法,是“无原罪成胎”,这是做得非常彻底的。马利亚是与你我一样诞生的,她自然要袒护人,同情我们;肉体与精神的和解,便会通过她而理直气壮地渗入宗教。如果她也不是像凡人一样诞生的,她与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共同点,她不必怜悯我们,肉体便应该再一次受到诅咒;为了拯救世人,教会也更不可缺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