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船(第4/7页)

和法勒船长一样,比勒达船长也是个富裕的退休的捕鲸手。不同的是,法勒船长对于所谓重大事情毫不在乎,而且实际上把这些彼此雷同的大事当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而比勒达船长不仅原先就受过楠塔基特贵格会最严格的教育,而且他随后的航海生涯,他环绕合恩角航行所见到的那些赤裸可爱的岛民——都丝毫没有改变这位土生土长的贵格会信徒,甚至连他背心上的一个角都还是老样子。不过,尽管一成不变,比勒达船长却缺乏可敬的法勒船长身上那种大家都有的一致性。虽然,由于良心上的不安,他拒绝拿起武器对抗大陆来的入侵者,可他自己却毫无限度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他虽然誓死反对人类的流血斗争,自己却身穿紧身上衣,一次又一次地让鲸鱼流血。在他耽于沉思的晚年,这位虔诚的比勒达如何与回忆中的这些事情和解,我还不得而知。不过,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很有可能早已得出了下面这个明智的结论,一个人的宗教是一回事,这个现实的世界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个大家可以分得红利的世界。从穿着最最土气的浅褐色短衫的小船童,做到穿鲱鱼肚色的宽背心的标枪手,再成为小艇领班、大副、船长,最后成为船东;比勒达,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已经结束了他的冒险生涯,彻底退休,远离了动荡的生活,在受人尊敬的六十岁的年龄上,安度晚年,静静享用他丰厚的收入。

不过,我要遗憾地说,比勒达却有着一个不可救药的老守财奴的名声,在他出海航行的那些年头,他更是一个苛刻严厉的工头。在楠塔基特,人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尽管这故事显得有点奇怪,说的是他驾驶那艘老“卡特古特号”捕鲸船的时候,他的水手们返航回家,一个个全都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大部分都是从岸上直接抬进了医院。对于一个虔诚敬神的人,尤其是一个贵格会信徒,至少可以说,他的心肠实在狠了点。不过,人们说,他从不责骂手下的人;可不知怎么,他总能迫使他们没完没了地为他卖苦力。在比勒达还是大副的时候,只要他土黄色的眼睛专心地看着你,就会让你忐忑不安,你只能抓起什么东西——锤子也好,穿索针也好,去发疯般地干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总之不管是干什么。偷懒耍滑、游手好闲,在他面前荡然无存。他本人就是功利主义性格的完美化身。他身材修长枯瘦,没有任何赘肉,也没有奢侈的胡子,下巴上只有一缕柔软而经济的细毛,就像他宽边帽上磨损的绒毛一样。

这就是我随法勒船长下到船舱时所看到的坐在船尾横木上的那个人。船舱的空间很小,就在那里,笔直地坐着这位比勒达老头,他总是这样坐着,从来也不向后靠,省得磨坏上衣的后摆。他的宽边帽放在旁边,两腿僵硬地交叉着,土黄色上衣一直扣到下巴,鼻子上架着眼睛,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一本大厚书。

“比勒达,”法勒船长叫道,“又在看书了,比勒达,嗯?据我所知,这三十年你一直在研究那些经文。你研究到哪儿了,比勒达?”

仿佛早就习惯了老船友这种亵渎神圣的言谈,比勒达并没有注意他此刻的不敬态度,他安静地抬起头,看着我,又向法勒询问地看去。

“他说他想加入我们,比勒达,”法勒说,“他想上船干活。”

“你想吗?”比勒达用空洞的声调说道,对我转过身来。

“想。”我不知不觉地说,他是个非常认真的贵格会信徒。

“你认为他怎么样,比勒达?”法勒说。

“他能行。”比勒达说,眼睛看看我,然后又继续清晰可闻地喃喃读起书来。

我想他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老教徒了,尤其相比之下,他的朋友和老船友法勒又是这样一个爱吵吵嚷嚷的人。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法勒打开一个箱子,取出船上的契约,把笔和墨水放在面前,自己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我开始心想,这是最恰当的时机,我要自己想好,出海航行我愿意遵守哪些条款。我已经意识到,在捕鲸业,是没有薪水可拿的;但是,所有的人手,包括船长,都会收取利润的某些份额,他们叫作“捕获物分红”,这些分红根据船上人员各自职务的重要性来做相应的分配。我也知道,作为捕鲸新手,我自己的分红不会很大;但是考虑到我过去出过海,能够掌舵,接绳子,等等,我毫不怀疑,从我所听到的一切判断,我应该得到至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亦即,不管这次航海最后净得多少利润,我都占其中的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尽管这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被他们称为长红,那也总胜过一无所有;而且,如果出海碰上好运气,很可能就抵得上我穿破的衣服了,更不用说还能在船上白吃三年牛肉,白住三年,这些都不用花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