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导读韩松的『鬼魅中国』(第4/7页)

而在《美女狩猎指南》(2002)中,神秘公司用生物技术,以工业化方式生产可以快速生长的人造美女,将这些“长有卵巢和子宫的纯种动物”放到一座岛屿上,供有钱而寻求刺激的好色男人狩猎。以真枪实弹武装的男人捕获女人后可以随意处置,但也有被女人杀死的危险。主持这一项目的博士竟说这种活动可以为当地经济做贡献。这里,科学的进步反而助长了最黑暗的欲望,而蒙受过性心理创伤、成年后又被僵硬的社会现实所掏空的男人们,只有在极端残酷而诡异的环境中,在以死亡为代价的猎捕和征服中,才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激情,以变态的方式释放被扭曲的欲望。

如果说,“染缸”给人一种滞重、无变化、静态的印象,韩松的“鬼魅中国”,更像是一种动态的、生长着的巨怪,它是“五千年的固有逻辑”与现代科技联姻的产物,是由西方发起的现代性工程在遭遇所谓的“东方精神”后,在扭曲与挣扎中的曲折展开。在某种程度上,韩松之所以写作,就是为了与这个巨怪抗争。因为,“在追求国家繁荣强盛这一点上,我与诸位都有共识”。

绝望的失眠人

“我认为,人类还没有克服他们天生的邪恶,只不过是被技术压抑了。一旦出了差池,就会引发最糟糕的局面。对所有人都一样,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在《火星照耀美国》(初版于2000年,2012年修订再版)中,韩松探讨了文明的兴衰变乱和人类“天生的邪恶”。故事中,衰败而闭关锁国的美国发生了第二次内战,甚至出现了对前总统“文革”式的批斗。这与其说是近代中国历史的翻转,不如说是对明日世界真实走向的推测:在异常的灾难面前,一向指责中国专制的西方,将会反过来渴求中国式的统一规划么?东方式的集体主义将替代西方的个人主义,成为人类新的“普世价值”么?可是,这些严肃的追问,却总是笼罩在诡异的红色火星,以及不时现身又神秘离去的外星飞船的阴影下。结尾处,神秘的火星人来到地球,从此地球成为“福地”,作者没有交代所谓的“新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暧昧、不安的气氛给读者留下了无从解答的悬念。

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韩松在启蒙和批判之外的另一面:深受佛学影响的他,有更深一层“一切皆空”的态度,这使得他不仅眼望着巨怪,也望向巨怪身后的虚无。

一方面,韩松对宇宙之神秘困惑不已:

人站在大楼的窗口边,看着天空,宇宙大得不可理喻,但通过一些简单的定律,让人这种偶然出现的生物也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和运行,从而与一种更神秘也更本质的东西联系了起来,还要怎样呢?六月二十一日,我深深地觉得自己是“活”在宇宙中的。为什么呢?这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另一方面,终日与现实世界的困厄和怪谬打交道,对与进化论密切相关的启蒙和进步的信念不断遭到现实的挫败,自然容易使敏感的韩松产生人生与循环论相关的无常之感——万物生灭变化,成住坏空,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因此,现实中国的吊诡又可视为实相世界之虚幻、宇宙之莫测的一个投影。这种态度冲淡了他作品中的启蒙色彩,使得他对此岸既有批判和眷恋,又有所超越,使他游离于入世与出世之间。

在《看的恐惧》(2002)中,有着十只眼睛的婴儿能够看到世界的真相:一片浓雾。而常人所见的世界只不过是虚幻。而在《美女狩猎指南》中,主人公“小昭”像韩松故事中的许多主角一样,永远都既在事件中,却又总是错失真义,成为奥秘的隔膜者,只能远远地观看着令自己羡慕的一切在眼前发生,而无法获得自身生命的完满。在结尾,他失手将自己阉割后,终于明白了“‘无’,较之于‘有’,大概更能让人返璞归真”的道理。因此整个故事又可以解读为一种对“色即是空”的体悟:正因为有了器官,才有了男女之分化,有了雄性的征服与野蛮,有了女人的妖娆和狩猎,有了扭曲的爱欲与仇恨。而无,才更接近在有这一切之前的和谐温柔。当男人失去了攻击性的根源与象征物的性器官后,也就不再是男人,而他与女人的敌对关系,就转换成了母子关系。两性之间的征服最终在纯乎动物般的噬咬中归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