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礼拜六的欢歌:调整期的通俗文学(第4/17页)

实事求是地评价,鸳蝴派的创作大体上符合胡寄尘所说的“有趣味的文学之中寓着很好的意思”这一标准。只是时代对文学的要求不再是“趣味”,所以有时难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历史的前进往往要以“冤枉”为代价,事后的“平反”并无多大的意义,平反之后,并不能否定历史的必然。我们只能说,那“冤枉”是必然的,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合理”的。这就是历史,同时也是“正义”。

胡寄尘在给郑振铎的一封信中说:

譬如前清初行邮政的时候。并不曾将旧有的信局(即民间寄信机关)一例封闭然后再开设邮政局。只将邮政局办好了。老式的信局自然而然的减少了。久之终必要消灭。又如上海初行电车。并不曾禁止人力车马车驶行。然后行电车。只将电车的成绩办好了。人力车马车自然要减少了。久之终必也要消灭。改革文学。何尝不是如此呢。

主张自由平等地竞争,鸳鸯蝴蝶派的精神其实正是“现代”精神。把鸳蝴派看作封建余孽,实在是天大的误解。对鸳蝴派的实事求是的客观研究,目前还在初始阶段,多听听鸳蝴派自己的发言,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胡寄尘还有一段很有理论价值的话:

我再要问。提倡改革文学的人。是为着文学前途呢。还是为着自己的前途。倘是为着文学前途。那么只要作品有进步。无论这作品是何人做的。都应该提倡。不必把新旧的界限放在心里。不必把人我的界限放在心里。现在攻击他人的先生们是不是如此。我很希望他们能够如此。不过我对于旧式的小说家。也要进一句忠告的话。就是他要自己努力做好的作品。不可只要躲避了他人的攻击。

便算平安无事了。因为作品不好。便无人攻击。也是立不住脚的。前数年小说的消灭。便是一个殷鉴了。

立论稳妥而全面。可惜历史的前进大多是不依这些“稳妥而全面”之论的。历史是左一脚深、右一脚浅,瞒跚摇晃着向前的,但最后的结局却恰恰是稳妥的。

每一个战斗的时代,都有一些自以为聪明理智的讲公平话者。《最小》报上有一篇楼一叶的《一句公平话》:

所谓欧化派小说家。他们所看见而称为礼拜六派的小说。仅仅是一些粗恶的作品。所谓礼拜六派的小说家。他们所看见的欧化小说。也仅仅是一种粗恶的东西。所以双方攻讦起来。其实,如果大家平心静气。破除了成见。细细搜求一些对方高深优美的作品来看看。便自然知道都误解了。他们所不同的。只是一点形式。那原质是一样。也有好也有坏呀。

所谓新文学和所谓通俗文学,实质只是文类之别,并无高下之分,双方的创作也的确都优劣并存。但问题就出在“文类”上,新文学是“组织”型文类,通俗文学是“解构”型文类。前者旨在组织民众,组织现代国家;后者则应是民众与现代国家被组织起来之后的消费时代的产物。因此,它命里注定要成为历史的牺牲品。

不过,在1921年之际,通俗文学正不知愁苦地进入它热闹的调整期。调整期的创作与民初五年的繁荣期相比,第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哀情小说在“淫啼浪哭”的批判声中,开始“节哀”,言情小说不再以哀情为主旋律,欢情、艳情乃至色情的比重有所上升。

随着白话文学的彻底胜利,文言小说失去了最后的市场,故而以鸳蝴派三鼎足——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为代表的骈四骊六体小说也就寿终正寝了。

以哀情大师周瘦鹃为例,他在1914至1916年的《礼拜六》前100期上发表的作品,主要是凄凄惨惨的爱情悲剧,如《此恨绵绵无绝期》、《恨不相逢未嫁时》,写的都是相爱之人凄然长别,令人悲抑无限的伤情故事。而到了1921至1923年的《礼拜六》后100期,周瘦鹃的作品中不但社会、家庭问题的内容增多,言情小说本身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催人泪下。如《十年守寡写王夫人从20岁守寡到30岁,“到底战不过情天欲海,只索向情天欲海竖了降幡”,与一个男子同居生子。作者最后说:“王夫人的失节,可是王夫人的罪吗?我说不是王夫人的罪,是旧社会喜欢管闲事的罪,是旧格言‘一女不事二夫’的罪。王夫人给那钢罗铁网缚着,偶然被情线牵惹,就把她牵出来了。”另一篇《留声机片》,写的也是一个爱情悲剧,但却设计出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专门聚集了世界各国的情场失意之人娱乐遣怀,主人公临死之前还能把遗言录在留声机片上,寄给他的心上人。《旧恨》写的是老尼慧圆50年前因未婚夫判罪、父亲退婚而出家绝世,50年后有一高僧来拜谒,四目相对,正是往日情侣。慧圆虽顿时圆寂,但临死前却是“微微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这里的“哀情”已是稍为平淡的了。还有1921年6月发表在《礼拜六》115期上的《真》,写少年诗人汤小鹤挚爱才貌双全的邹如兰,但邹如兰早已许配人家,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十几年后如兰因车祸伤足损容,被丈夫休了,汤小鹤将她接到一处别墅中安住,自己每天到别墅的门房中去问候。小说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