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礼拜六的欢歌:调整期的通俗文学(第5/17页)

……但他怕人家说话,从不踏进别墅内部去,在门房中勾留至多五分钟,得了如兰一声回话,就一掉头走了。如兰感激得落泪,往往对着那老姑母哭说:“我没有什么能酬报小鹤的厚爱,只索把这一颗真的心和真的眼泪酬报他了。”小鹤对于如兰仍是一往情深,像十多年前一样,如兰虽是疤痕界面,又跛了脚,再也不像往年的如花如玉,然而小鹤心目中,仍瞧她是个天仙化人,一壁还暗暗得意,想她丈夫不要她了,旁人也瞧不上她了,从此十年二十年,可就完全是我精神上的爱人,从此不用忌妒,不用怨恨,不用怕人家抢我灵台上这一枝捧持的花去,想到这里,便得意忘形的笑将起来。然而他仍不想和如兰接近讲一句话,每来探望时,只立在园子里,对那小楼帘影凝想了一会,就很满意的去了。这时便又做了一首长诗叫《真仙子归真篇》,平时掩掩抑抑的哀调中参入了愉快的神味,社会中不知道他事情的,都诧异着说,汤小鹤已将哀怨的心魂换去了,往后可不能再称他眼泪诗人。小鹤的朋友们都很佩服他,用情能实做一个真字,一壁又笑他太痴,二十年颠倒着一个邹如兰,空抛了好多眼泪,好多心血,究竟得了什么来。小鹤听了这些话,也只付之一笑,说我自管用我真的情,可不问得失呢!

哀情小说中出现了“笑”。后来如兰死了,小鹤也在忌日死在如兰坟上。结局虽然是死,但却死在一起,是合而不是分,人物的心灵得到了归宿,应该说这是幸福的结局。

严独鹤的名篇《月夜箫声》写得别具匠心。教员秦晋卿在水途中月夜听到幽雅的箫声,吹箫人是位“丰神秀逸,意态娴雅”的绝色美女,跟随父亲去任县丞之职,“从此以后,晋卿的脑筋里面,便深印着这回眸一笑的美人倩影,再也磨灭不了”。几年后已是民国,秦晋卿给一位旅长当秘书,在旅长生日晚宴上,旅长强命生病的姨太太在屏风后吹箫助兴,那箫声“却带着些凄咽”,晋卿认出代替姨太太敬酒的丫环就是几年前那位小姐的丫环。“晋卿这一腔心事,无论如何,总撇不下。”又隔了几年,晋卿在上海学堂当教习,暑假之夜与友人踏月游湖,在一座庵里吃茶时,“忽然微风过处,隐隐听得有吹箫之声,非常幽细”,从老尼口中知道,“听说她的出身,也是人家一个千金小姐,她老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做官,光复的时候,弃官回家,中途遇着一股假充民军的土匪,将他一家人杀了,把这位小姐抢去,那土匪的头目,又不知怎样,忽然会做了旅长,这位小姐,就硬逼做了他的姨太太了,但是那旅长虽然做了几年官,始终还是通匪,要想谋变,被人暗地告发给上头知道了,出其不意,捉去枪毙……听说这暗地告发的人,便是这位姨太太,要是别人,也拿不着旅长的真凭实据,她这一告发,总算是报了仇了!但是她自己这一生,也就完了。”小说结尾写道:“晋卿听了半天,一语不发,那眼泪却和断线珍珠般续续的流将下来,一件长衫,胸前湿透了一大片。”这显然是模仿白居易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作者把秦晋卿对吹箫女的恋慕之情写得极为含蓄,通过三次吹箫,写出了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变迀。除了社会寓意之外,小说还包含着颇深的人生感悟,结构、意境都精巧可思。这样的作品,在新文学阵营中也自是中品以上。

通俗文学家们之所以不服新文学,并不是仅仅依靠市场、依靠订数和畅销量,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佩服新文学的“技艺”。新文学初期的作品,从平均水准来看,的确“活糙”一些,结构不讲究,情节不重视,语言也欠锤炼。相比之下,由市场的海洋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通俗文学家一般都基本功扎实,语言好,技巧多。一般人以为通俗文学一定是跟在所谓“纯文学”后面不断模仿。事实远不尽然,模仿和学习是双向的。在新文学草创之际,大量的结构模式、情节技巧都是从鸳蝴派搬过来的。通俗文学本身的商品性决定了它必须时刻注意市场动态,不断花样翻新以获得读者。特别是在情节设计上,可以说,通俗小说是要优于新文学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