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青年有智慧,假如老人有力量(第4/6页)

面对这样一个交涉对象,美国民众的本能反应只可能跟工会主席乔治·米尼相同。他用一句草根群众的粗话打乱了肯尼迪、尼克松两届政府的缓和战略。基辛格谙熟的现实主义外交必须在多元利益斗争的前提下才会游刃有余,在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和冷战这种“汉贼不两立”的形势下很容易适得其反。他同样清楚:美国政策和力量的根源都在于鄙视“腐败旧世界”的清教徒道德直觉。“山巅之城”“自由卫士”“跨海平魔”的正邪斗争DNA永远遗存在她的外交传统中。基辛格精巧的俾斯麦式战略为尼克松赢得了“狡猾的迪克”绰号,里根粗糙的“邪恶帝国”论却深得民心。

坚持原则不一定总是最好的政策,却经常是美国最好的政策。在英国贵族和罗马元老手中,权力政治的技巧可以增加巧实力、弥补硬实力。在美国草根群众当中,马基雅维利主义会造成宪法危机、社会分裂和国民士气低落。由此导致的硬实力损害会远远超过巧实力的益处。尼克松-基辛格政府在接近零成本的情况下发动外交革命,使苏联陷入更恶劣的战略包围圈,完全解除了美国人在印度支那伤亡的危险;却仍然能通过武装南越军队,保持跟美军直接干涉相同的战果。然而,总统秘密外交造成了国会的不信任。尼克松本人、总统的战争权力、中央情报局的秘密战争、南越军队的武装都沦为宪法危机的牺牲品。西贡陷落的悲情只有依靠里根重振威尔逊主义和牛仔精神才得以治愈。出兵格林纳达和轰炸利比亚的外交利益微不足道,对恢复美国国民的斗志和团结却是功不可没。里根作为知识分子和外交家是完全不称职的,但他体会美国民情的敏锐本能和理解人性的健全常识却是杰克逊总统以后的第一人。冷战在此人手中大功告成,一点不是偶然。

中美战略关系一开始就是针对共同威胁的马基雅维利政治,从不具备共同原则的基础。(用邓小平的话说:“我们不是建议成立正式联盟,而是各自根据自己的立场行事,协调行动,采取必要措施。”)这种战略关系不具备互信,也不需要互信。Actor存在于赤裸权力的寒风中,对自己和伙伴都不抱幻想。这种关系的唯一基础就是:坦率地求同存异。也就是说:针对具体问题的临时性合作,随时准备化友为敌、应对分歧;既不指望双方根本价值观的冲突可以永久性调和,也不指望根本目标的冲突能够永久性推迟。随着共同威胁(苏联)的瓦解,权力政治早晚会露出本来面目。“中国与西方外交战略的一个主要区别在于自我脆弱时的反应。美国和西方外交官认为他们应该小心地避免挑衅,而中国的反应更倾向于放大藐视。西方外交官从不利的力量平衡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必须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他们呼吁外交举措,把对手放置在‘错误’的一面,在道义上孤立他,但停止使用武力——在越南入侵并占领了柬埔寨以后,这基本上是美国给邓的意见。中国的战略家们更可能会增大他们的承诺以鼓起勇气和心理压力,反对对手的物质优势。他们相信先发制人是威慑力的形式。当中国的规划者得出结论认为他们的对手获得了不能接受的优势和战略趋势转向对己不利时,他们的反应是企图破坏敌人的信心,并让中国,如果不能在物质上,但在心理上重占上风。”(《论中国》第十三章 “摸老虎屁股”:对越作战)

如果将上文的印度支那问题修改为台湾问题、南海问题或东海问题,这种行为模式的差异仍然存在。这时,西方世界和中国再次由合作者变为对手。如果基辛格的模式没错,我们就会推导出下面这样的结论:西方的克制态度实际上会增加战争或冲突的危险;因为这必然会暴露自身的软弱,刺激中国根据权力政治原则得寸进尺。中国的强硬或敌视态度反而是外交成功的证明;因为这说明中国已经发现自身的软弱,指望以虚张声势掩饰保守退缩的实际举措。这种外交合乎逻辑的典范只能是艾森豪威尔政府对金门危机的处置,1996年危机重演了这一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