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青年有智慧,假如老人有力量(第3/6页)

基辛格始终老于世故,巧于辞令。他如果直言不讳,大概就会说出类似《剑桥中国晚清史》的言辞。中央帝国(可以用革命中心或伟大文明)是永恒的,她的战略时间表往往以许多世纪为基本单位。蛮夷各邦唯利是图、急功近利的临时性外交对帝国的布局影响甚微。给予蜉蝣小邦的恩赏、亲善、褒奖、让步、牺牲都不过是贾生“五饵”的各种变形(气度狭窄的小邦很可能视之为对方的愚蠢或失败),最终仍然会像草船借箭一样回到帝国。只不过如此漫长而宏大的棋局早已超出蛮夷棋子的理解能力了。匈奴、契丹、三韩、于阗各小王、酋长对伊里布和邓小平的甜蜜、李鸿章和毛泽东的玄妙非常熟悉,不下于马尔嘎尼勋爵和基辛格博士。鲁莽强健的少年往往能伤害深沉虚弱的老人,但他从来不能理解后者。

当然,基辛格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在涉及中西文明和交涉的问题上,直言不讳的结果多半是:中国读者感到西方肆无忌惮的侮辱和伤害,西方读者感到中国深不可测的阴险和狡猾。基辛格像晚清的赫德一样,精通“怎样用中国人既能听懂、又喜欢听的修辞表达敏感问题”这种高深艺术。顺便说一句,这种本领也是历代中国官场的核心技术,比才学、功绩和品德都要重要得多。阿礼国和琅威理之所以在赫德和蒲安臣胜利的地方失败,原因就在于他们用错误的方式说出了实际内容完全相同的话。李鸿章对格兰特的礼遇其实就是基辛格后半生在华所受礼遇的失败原型,是一种针对候补客卿—信使的文化训练。这种训练的成功率并不高,而中西信使的需要又很急迫。中国明知道西方政坛“退役”人物不过是政治僵尸,仍然坚持授少数训练成功的客卿—信使以破格的恩赏和长期的信任;原因在此。这种待遇是“去年的雪”(弗朗索瓦·维庸名句)在本国从来不能指望的。

《论中国》的现实关怀

基辛格写这本书,当然不是为了“老功臣擦抹旧勋章”或是做国际关系理论智力操。关于前者,他早已在几部回忆录中做过了。关于后者,他没有必要炒学院知识分子的冷饭。老牌马基雅维利战略家(这无疑是他在美国的公众形象)在中国遇见了更彻底的马基雅维利战略家。他在敬畏和忌惮之余,并非看不清价值观冲突蕴含宗教性战争的可能。甚至早在1978年的蜜月期,这种价值观战争就已经隐约可见。“邓小平嘲笑美国对苏联在第三世界开拓势力范围的回应,并责备美国试图“取悦”苏联:‘你们的发言人总是为苏联的行动辩护。有时他们说没有迹象证明苏联和古巴插手扎伊尔和安哥拉。你们这么说没有用。说实话,你们每次要和苏联缔结协议,都是美方让步来取悦苏联。’做得实在漂亮。这个国家身为苏联的首要目标,却把它所建议的联合行动说成是理性的义务,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更不是对美国的求助。中国处境危险——有它自己的分析为证——但它表现得像是教授战略的老师,而不像美国的欧洲盟友那样,经常是被动地听从美国的指示。美国辩论中经常涉及的问题——国际法、多边解决、民众的同意——在中国的战略分析中常告阙如,除非是作为达到既定目标的工具。而这个目标,邓小平告诉布热津斯基,就是对付‘北极熊’,没有别的。但是,对美国人来说,美国社会根本价值观中所谓的现实主义是有限度的。让杀人不眨眼的红色高棉在柬埔寨掌权就超过了这样一个限度。没有哪个美国总统能把红色高棉简单地看做围棋战略中的又一颗棋子。它把金边的居民赶进丛林,大规模屠杀某类的平民,这些种族灭绝的行为美国不能视若无睹(虽然我们下面会看到有时也为了需要而牺牲原则)。”(《论中国》第十三章 “摸老虎屁股”:对越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