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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养媳”似的有备和向文成之间就有了隔阂。他并不会使用隔阂这两个字,就知道离向文成远点儿,只在万不得已时,他才和向文成“接触”,比如现在,向文成开宗明义地叫他背上礼拜的金句。大人似的有备在取灯的说服下,不得已还是背诵起金句。他故意面朝大西屋的窗户,也不结巴了,他高声朗读道:“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有备背完金句,如释重负一般,他想,这段金句说的不就是我吗?这苦难不就是我爹给我的吗?那么今后我也该自有荣耀吧。他见向文成不再说话,便举起一根竹竿要给取灯梆枣。这时有人进了院。

进院的人是山牧仁,山牧仁推着他那辆老凤头自行车,人也风尘仆仆,车也风尘仆仆。但他服饰整齐,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敞开着,胸前飘着领带。山牧仁到笨花布道一向穿戴整齐。与往常不同的是,在他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拴着一只奶羊。山牧仁进了院,把自行车打起车梯,从车把上摘下一个布道用的布兜子。他看见有备和取灯正在打枣,便站在枣树下和取灯说枣。他说,他发现今年向家枣树上的枣要比去年少,不知为什么。向文成听见山牧仁进了院,连忙从大西屋里出来说:“枣树本来就有大年小年,今年正逢小年,又赶上事变,枣树也摆了邪。”

山牧仁说:“怨不得。”

取灯就说:“没想到山牧师连‘怨不得’这句话都会说。‘怨不得’可是这一带地地道道的方言。”

山牧仁说:“‘怨不得’发音并不难,还有许多兆州方言我就是发不出音来。掌握一门语言谈何容易!”

取灯问山牧仁:“瑞典有没有方言?”

山牧仁说:“有,但不像中国的方言这么复杂。”

向文成注意到了山牧仁身后的奶羊,说:“牧师今天真是个牧羊人了。”

山牧仁说:“我今天出城牧羊,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这只羊找个新主人。从今天起,笨花向家便是这只羊的主人。我知道向家人喜爱奶羊,今后的牧羊人大约就是这位二公子了——噢,就是这位摩西。”山牧仁经常管有备叫摩西,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梅阁受洗时,有备助兴演摩西出埃及的事:脸上沾着花瓣,手里拿着秫秸棍子。山牧仁边说边把羊从后衣架上解下来,交给有备说:“摩西先生,这只羊一定喜欢你。”

有备见山牧仁单把奶羊交给了自己,两只手在裤腿上擦擦,郑重其事地接过来。

向文成欣喜地说:“没想到牧师想得这么周到。”

山牧仁说:“并非想得周到,也是形势所迫。走,你我到屋里说话吧。”

山牧仁叫向文成到屋里说话,有备牵羊到一块空地上吃草,取灯便去为山牧仁烧水。

山牧仁走进大西屋,看见向文成把桌椅擦得洁净明亮,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椅直出神。

向文成说:“我知道牧师在想什么。你是想,今天的桌椅为什么这么干净?”

山牧仁说:“是啊,这正是我所想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的行动一向是走在形势发展的前头。”

向文成故意说:“莫非我为牧师擦擦桌椅板凳,这也有故事?”

山牧仁说:“有,定而无疑地有。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时常想起先前你说过的那个棉产改进会。”

向文成说:“牧师把话题绕得这么远又是为哪般?”

山牧仁说:“你说,日本人让这一带搞棉产改进,就像让东北人种植鸦片一样。而日本人在中国绝不是只让中国人种种鸦片、种种棉花。这叫经济渗透,经济渗透后面才是武力。以武力占领了华北,还这么快就开进了兆州。才几个月啊,一个朴实的、与世无争的县份竟也遭到战争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