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2/5页)

有备放下《最后的晚餐》,又翻出一张,这一张上画着许多人,有天堂还有地狱,耶稣就站在空中。有备问取灯这张是什么?取灯说:“这张叫《最后审判》,画家的名字很难念,叫米开朗琪罗。这说的是耶稣遇难后又复活了,正对天下的恶人和善人进行着分辨和审判。你看善人都升入了天堂,恶人都下了地狱,地狱就是右下角这一部分。”有备说:“犹大准也在这个角上吧?”取灯说:“我没找过,你找找,也许能找到。”

有备找了一会儿犹大,没找准,就又拿出一张让取灯讲。取灯说:“这张叫《西斯廷圣母》,画家叫拉斐尔。画的是圣母马利亚和圣子耶稣。为什么叫西斯廷圣母?就因为他把这张画画在了西斯廷教堂的墙上。西斯廷是个地方。”

有备又让取灯讲了几张,对取灯说:“你说这都是人画出来的,怎么我照着画片画,画不成这样?”取灯说:“这可不容易,要不怎么他们叫画家呢。有一种学校就是专门教人画画的,学成了就是画家。你要是真想当画家,将来就送你去上这种学校。”有备问:“保定有没有这种学校,我去保定上吧,跟着你去保定。”取灯说:“保定没有,听说北京有,南方也有。听你爷爷说,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这种学校。”

向文成在屋里说:“杭州有个国立艺专,咱爹还到学校干涉过人家画裸体画的事,孙传芳叫他去的。你说孙传芳管得也宽,几个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时成了一个事件。上海闹,杭州也闹,刘海粟表示抗议,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的报纸还指名道姓点了咱爹的名。”

取灯冲屋里说:“我看咱爹也太认真,孙传芳让他去,他也满可以不去。”

向文成说:“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说,他是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哪儿有事都得管。”

取灯说:“人家是学校,和警务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

有备不知道那件事,只觉得他们说的裸体画新鲜,就问取灯:“取灯姑,什么叫裸……裸体画?”

取灯说:“现在不告诉你,反正是画里边的一种……”

向文成在屋里截断取灯的话对有备说:“裸体画离你尚远,先说离你近的吧。先背你那些金句吧。”

取灯就替有备回答向文成说:“他早就背过了。”

向文成在屋里大声说:“你背背我听听。”

有备嫌爹和姑姑不告诉他裸体画的事,很是不高兴。这会儿向文成又让他背金句,他就更不情愿。他不给向文成背,收起他的金句赌着气就走。有备上身穿一件白细布汗褂,下身穿一条紫花单裤。这种打扮像个笨花大人,其实有备的个子刚齐到取灯的肩膀,现在他十岁。大人似的有备把一摞金句揣进口袋,背着手只看树上的大枣。他看见几个大串杆已经红了“眼圈儿”,便想起大人的一句话: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挨枣杆儿。有备顶着七月的太阳看枣树,鼻尖上冒着汗。取灯看出了有备的心思,便也收拾起金句小声对他说:“有备,别闹气了,还是给你爹背上礼拜的金句吧。裸体画的事,终有一天我保证告诉你。”

有备还是不背金句,他时常显出不服向文成的管教,他嫌向文成为他立的规矩太多。向文成确实为小儿子有备立了不少规矩:他教有备殷勤,教有备讲文明,他说人生这两条为最。为了这殷勤,他要有备按照国文课上的内容去规范个人,那课文提示有备:“当当当,时辰钟敲七响,我便起床。先刷牙后洗脸,运动过后再吃饭。”还有一篇课文是:“太阳出,我起身,开了门太阳照进来……”还有《朱子治家格言》的提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还有……总之一句话,向文成酷爱早起,他也要有备早起。他说,如果说人生殷勤、文明为最,学殷勤早起就为最。为了学习文明,向文成给有备规定得就更加细致入微:他不许有备穿衣服敞怀,不许他挽裤腿,更不许他光膀子。他还不许有备说粗话,不许他吃集上的驴肉、合子、瓜果生冷,不许他到剃头挑子上剃头,剃头要到县城理发馆。最让有备常常陷入难堪的是,他必须要时常不忘克服他生理上的两大缺陷——说话的结巴和走路的里八字。为使有备克服结巴,向文成一遍遍地教他念绕口令,什么“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什么“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有七层……”那时有备常常是一边眼里含着泪花无数遍地念着绕口令,一边悲愤地在心里想:为什么我爹会说这么多绕口令啊,他还不如少会点儿呢,他还不如是大粪牛呢。而当有备克服“里八字”的时候就更“苦”,向文成教有备使劲往外撇着脚走路,在向家的甬路上,他亲自示范,他在前,有备在后。向文成向外夸张着步子狠撇着脚走在前,要有备在后边一丝不苟地模仿。有备在向文成身后一边也狠撇着脚走,一边在心里用最受气的形象形容着自己,心想童养媳也不过如此吧——有备知道在乡村,最受气的莫过于童养媳了。然而向文成还在前头吆喝:“再走一百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