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国国民性改造史 第十九章 “思想革命”式的国民性改造之路

在五四时代短暂地并肩战斗之后,鲁迅与胡适迅速成为陌路。在二十年代后期到三十年代,鲁迅与胡适在政治上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做法和风格。

胡适总是坚持用真名,以示对自己的言论负责:“《新月》在今日舆论界所贡献者,唯在以真姓名发表负责任的文字。我们对于发表言论,完全负法律上的责任。”胡适一直坚持以学理为依据,理性地谈论中国政治问题。他发表了一篇篇标准的“政论”,从正面对国民党的政治提出批评,提出种种建议。

鲁迅则向来反对“赤膊上阵”,主张“壕堑战”,他不断地变换笔名,从反面出击,抨击国民党统治。他的批评总是以嘲讽为基调,抓住要害,一针见血,但从不提出正面建议。部分原因是鲁迅缺乏对政治问题进行深入分析的理论修养,无法从正面发表系统的政治意见。

胡适认为改造国民性需要多管齐下,因此并不反对鲁迅的思想启蒙。因此,胡适高度评价鲁迅的文艺启蒙工作。但鲁迅却认为,胡适的思路是“治标不治本”,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因此鲁迅对胡适的政治活动开始是嗤之以鼻,接着进行冷嘲,后来则是痛加批判。

前文提到,胡适点名批评了蒋介石时,提到安徽大学校长,这个校长,就是著名的刘文典。所谓语言上的顶撞,是刘文典在会议上不称蒋介石为主席,并当面指着蒋的鼻子说:“你就是军阀!”

胡适冒着巨大的风险,为一位有风骨的知识分子说话,今天看来,实在是令人肃然起敬。而鲁迅却抓住胡文中“顶撞了蒋主席”一句,在《二心集》中轻巧而犀利地刺了胡适一句:“刘文典因为不称主席而关了好多天……博士当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称他主席。’”这显然是指胡适曾称溥仪为皇上,暗示胡适骨头软。

胡适一生致力于制度改良,要从内部推动,逐步落实宪法。最悲观时,他借鹦鹉救火的故事说:“今天正是大火的时候,我们骨头烧成灰终究是中国人,不忍袖手,明知小小翅膀上的水滴未必能救火,不过尽一点微弱的力量,减少一点良心上的谴责而已。”对胡适的这番话,鲁迅的反应是写了两句旧诗:“能言鹦鹉毒于蛇,滴水微功漫自夸。”

胡适数十年思路明确,持之以恒,渐进努力。而鲁迅的思路却经历了巨大变化。鲁迅在以笔为刀批判国民性二十年后,突然改弦易辙,迅速左转,毅然投向了苏式革命,希望按苏俄模式,用“火与剑”来解决中国社会的一切问题,道理很简单:因为“火与剑的改革最快”。他说:“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

鲁迅的变化看起来突然,其实内在的理路一贯,那就是“彻底解决”的思维倾向。

在中国国民性改造史上,一个不可忽视的心态是“急切”。鸦片战争中,中国这个人类世界中最高傲的民族,被以如此难堪的方式打翻在地,每一个中国精英都不服气。他们寻找着种种“速成”的复兴方法,他们相信这个伟大的民族一定能以鲤鱼打挺的方式,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仍然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心,成为人类历史的引领者: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雪耻。

戊戌变法中,康有为最能打动光绪的一句话是,只需要三年,他就可以使大清“自强”“自立”起来。康有为说:“日本改革三十年而强,而以我中国国土之大,人民之众,变法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

这样一个乐观的构想,是何等地满足了光绪皇帝建功立业的雄心,光绪欣然听从,与康有为共同开始了一场鲁莽灭裂的激进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