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露易丝·科莱的叙述(第6/9页)

他为什么要如此这般羞辱我?我相信,情况并不像在恋爱中常见的那样,我的那些最初让他着迷的性格——我的活泼、自由以及我与男人们平等相处的感觉——后来却让他恼火。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他一开始就用这种古怪的、熊样的粗暴方式对待我,即使是在他深深爱着我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在给我写的第二封信中,他写道:“我每每看到摇篮就会想到坟墓;看到赤身裸体的女人,我就想象到她变成一具白骨时的模样。”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恋人所表达的感情。

也许,子孙后代会轻而易举地得出答案:他鄙视我,因为我是可鄙的;同时也因为他是个伟大的天才,所以他的判断必然是正确的。事实并非如此,过去不是,现在也绝非如此。他怕我:那就是他对我残忍的原因。他怕我,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们熟知的,另一种是不为人知的。第一种情况是说,他像许多男人怕女人一样,因为他们的情人(或他们的妻子)了解他们。在有些男人还没有完全成年时,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希望女人了解他们,因此把他们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女人;后来,当女人真正了解了他们,他们反而憎恨起这些了解他们的女人。

第二情况——更为重要的情况——是他怕我是因为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自己也许会完全爱上我。这不只是害怕我可能会侵人他的书房与他的独处;而且害怕我可能会侵人他的心房。他残忍地对我,是因为他要把我赶走;他要把我赶走,是因为害怕他会完全彻底地爱上我。让我把我私下里所相信的事情告诉你:在古斯塔夫眼里,我象征着生命,但他对此只是一知半解,他强烈地拒绝我,因为我刺激了他内心深处的耻辱。而这是我的过错吗?我深爱着他;我希望给他机会来回馈我的爱,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自然的事呢?我挣扎着,不只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去爱。他说过,幸福有三个前提条件:愚蠢、自私和健康的身体。他只肯定自己拥有其中第二个条件。我与他争,与他吵,但是他却想要相信,幸福是不可能得到的;这倒给予了他某种莫明其妙的安慰。

他是一个很难让人去爱的人,那是肯定的。他的心是那么遥远,那么孤僻。他为此羞愧,小心翼翼。他曾告诉我,真正的爱情可以忍受对方的别离、死去和背叛;真正的恋人可以十年不相见。(这样的话没有打动我;我只是得出结论,如果我不在、背叛了他或者死去了,他都会觉得很轻松自在。)他喜欢自我吹嘘说,他爱上了我;但我从未见过一种不那么急不可耐的爱情。“人生像骑马。”他曾给我写信说,“过去我常常喜欢骑马飞奔;现在我喜欢步行。”写这样的话时,他还没有到三十岁;他在没有年老时就认定自己年老了。至于我吧……驰骋!驰骋!头发在呼呼的风中飘舞,发自肺腑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认为他自己热恋着我,那是对他的虚荣心的恭维;克制自己与放纵自己一样,我相信,都会给他一种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欢愉:他不时渴望得到我的肉体,但始终禁止自己去得到我。他过去常说,与大多数的女人相比,我不像一个女人;说我长着女人身,男人心;说我是一个hermaphrodite nouveau,属下第三性别。他多次和我讲起这种愚蠢的理论;但是,事实上,他只是在告诉他自己:他向我说明了我不像一个女人,那么我越不像女人,他就越不需要像我这样的情人。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他最需要从我这儿得到的是一个聪慧的伙伴,一种精神的恋爱。在他艰辛创作《包法利夫人》的那些岁月里(尽管也许不像他常喜欢说的那样艰辛),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寻求一种脑力的放松。由于体力上的放松对他来说太复杂,包括了太多的他不能完全掌握的内容。他常常会坐下来,坐在一张桌子旁,拿起一张纸,向我发泄。你不觉得这个形象高抬了我吗?我并不是有意为之的。过去出于忠贞而相信古斯塔夫的那些假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顺便提一下,他从没有用密西西比河的河水给我的乳房洗礼;我们之间唯一传递过瓶子的事是我寄给他一些塔布雷尔水,让他不再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