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第5/14页)

如果小说家真正想模仿生命多种可能性的增景变数,这就是他们想做的事。在书的最后,可以设计一系列的色彩各异且封好门的信封。每个信封的外面清楚地标好:传统的幸福结局;传统的悲惨结局;传统的忧喜参半的结局;Deux ex Machina;现代主义的武断结局;世纪终结的结局;悬而未决的结局;梦想结局;含糊晦暗的结局;超现实的结局;等等,等等。你只能选一个信封,而且必须把没有被你选中的信封销毁。那才是我所谓的提供给读者的结局选择;你也许觉得我实在是太缺乏想象力了。

至于说犹豫不决的叙述者,你看,恐怕眼下你正遇上一位。可能因为我是英国人。你已经猜到了,至少——我是英国人了吧?我……我……请看那上面的海鸥。以前我没有察觉到他。他随波逐流而去,等待着从三明治上掉下来的小块小块的软骨。听着,希望你不觉得这很粗鲁,可是我确实得到甲板上去走走;酒吧这里太憋闷了。我们为什么不在船返回时见面呢?星期四两点钟的渡船行吗?我肯定更喜欢那个时候。行吗?什么?不行,你不能与我一起到甲板上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再说,我要先去一下厕所。我不能让你跟我到那里,从旁边的厕位上窥视我。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渡船起航时,是两点钟在酒吧吗?哦,还有一句话。别错过格兰德街的乳酪店。我想店名叫勒鲁吧。建议你买一种布里亚——萨瓦兰乳酪。在英国买不到好的,除非你自己从法国带回。它们被保存在低温之下,否则他们会在里而注射什么化学物,不让它们熟得太早等等。也就是说,如果你喜欢乳酪……

我们如何抓住过去?我们如何抓住外国的过去?我们读书,学习,讨教,记忆,我们毕恭毕敬;后来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改变了一切。福楼拜是一个巨人;大家都这么说。他比伟岸的高卢首领还要高大。然而,根据他自己的权威性意见:他只有六英尺高。高还可以,但并不巨大;事实上比我矮小,而我在法国的时候,从没有觉得自己比高卢首领高大。

所以说,古斯塔夫是一个六英尺高的巨人,由此看来世界缩小了一些。巨人并不高大(侏儒也因而变矮了吗?)。那些胖子:会因为矮小而不那么肥胖了,于是为了看上去肥胖你就需要小一些的肠胃;或者说,胖子因为长着同样的肠胃却没有同样大的躯体了而变得更胖了?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些琐碎而关键的细节呢?我们可以研究几十年来的文档,但我们经常会绝望地仰天摊开双手,宣布说历史只是另一种文学体裁:过去只是装扮成议会报告的自传体小说。

我墙上有一幅亚瑟·弗雷德里克·佩恩(1831年生于莱斯特的纽瓦克,作画生涯在1849-1874年)的鲁昂城的小幅水彩画。它从邦斯库尔教堂墓地的角度展示了这座小城:城里的桥,尖顶,蜿蜒地流过克鲁瓦塞的河流。那是1856年5月4日作的画。福楼拜在1856年4月31日完成了《包法利夫人》:就在克鲁瓦塞那里,就在我可以用手指点出来的两抹展开而又意义不明的水彩之间。如此之近,但又如此之远。然而,这幅由一个敏捷、自信的业余画家画的水彩画,是不是就是历史?

我不知道自己对过去相信些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时胖子是不是更胖。疯子是不是更疯?在鲁昂疯人院里有一个叫米拉博的疯子,主宫医院的医生与医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因为他具有一种独特的能耐:为获得一杯咖啡他愿意在解剖台上与女尸性交。(这杯咖啡是不是使得他更加疯狂,还是清醒了一些?)但是有一天,米拉博却变成了一个懦夫:福楼拜报道说,当面对一个在绞刑台上被绞死的女人时,这个疯子败下阵来。毫无疑问,大家给了他两杯咖啡,多加了糖,一杯白兰地?(虽然是死了,这种事还是需要有张脸的。那么,这证明他更清醒了还是更疯狂了?)今天我们不允许使用疯这个词。真是疯了。少有的几位我尊敬的精神病医生总是谈论疯了的人们。使用短小、简单、真实的词语。我说:死,垂死,疯,通奸。我不说:谢世,过世,或终点(哦,他到了终点?哪个终点?伦敦尤斯顿,圣潘克勒斯,还是巴黎圣拉扎尔车站?或者说人格混乱,或说乱搞,私通,她老去看她的妹妹。我就说疯与通奸,那就是我用的同语。疯这个同声音好听。这是个普通用词,一个告诉我们疯狂怎样像一辆送货的货车一样来了又去的词。可怕的事物也是普通的事物。你知道纳博科夫是如何在他的《包法利夫人》讲座里谈论通奸的?他说,通奸是“超越常规而又最符合常规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