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第3/14页)

你们对我也是有所期望的,对不对?如今都是这样的。人们假定,你们的一部分是属于他们的,尽管相互并不熟悉;如果你莽莽撞撞地要写一本书,那么,你的银行账户、你的病史档案以及你的婚姻状况都将不可挽回地成为公众领地。福楼拜不赞成这一点。“艺术家必须做到这一点,让他的后代相信,他从没存在过。”对于宗教信徒来说,死亡销毁的是肉体,解放的是灵魂;对艺术家而言,死亡摧毁的是个人,解放的是作品。然而,理论上说是这样。当然,也经常出现差错。看看发生在福楼拜身上的事:在他去世一个世纪后,萨特像一个肌肉发达、不顾一切的救生员,花了十年时间拍打着他的胸脯,往他的嘴里吹气;十年时间里他尽力想把他唤醒,为了使他能安坐在沙滩上,听他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他对他的看法。

那么,现在人们是如何看待他的呢?他们是如何想他的?一个秃着头、聋拉着小胡子的人,一个克鲁瓦塞的隐士,一个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一个资产阶级的资产厌恶者?信心十足的智慧残片,给匆忙的人们现成的概要。对理解时的惰性和匆忙,福楼拜几乎不会吃惊。出于一种冲动,他制作了一整本(或者说至少一整个附录)的《公认概念词典》。

简而言之,他的《公认概念词典》只是一系列陈词滥调(狗:上帝专门造就它来营救主人的生命。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以及胡言乱语(小龙虾:雄性龙虾)。此外,这本词典是一系列伪忠告的手册,有社会生活方面的(点火:点蜡烛时总是说“Fiat Lux!”),也有美学方面的(火车站:始终会让人想入非非;建筑艺术的范例引证)。有时词典的解释变得狡猾而好笑,有时显得非常一本正经,让你会半信半疑(通心粉:用意大利方法烹饪时,要用手指抓着吃)。读起来像一份成年仪式上的礼物,是一位好捉弄人的浪荡叔叔为一个满怀着踏人社会的雄心壮志、带着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的少年特别写成的。认真研读这本词典,你就永远不会说错话,尽管始终得不到什么正确的指导(戟:看到乌云翻滚时,不要忘了说刀光剑影般的大雨即将来临。”在瑞士,所有的男人都佩戴着戟。苦艾酒:剧烈的毒药:喝一杯就会死。常常由记者在写文章时饮用。毒死的士兵比流浪汉多。)

福楼拜的词典提供了一门讽刺课程:从一个条目到另一个条目,你可以看到他的讽刺语气轻重不同,就像一个穿越英吉利海峡的画家,又用水彩刷了一遍,使天空变得暗淡一样。这诱惑着我去编写一本关于古斯塔夫他自己的《公认概念词典》。只编一本短小的词典:一本引诱傻瓜的袖珍本,一本一本正经但却误导他人的词典。人间智慧的丸药,其中一些丸药是有毒的。这是讽刺的魅力,也是讽刺的危险:表面上看,它似乎允许作家从他的作品中缺席,而事实上他隐隐约约地在场。你可以拿了蛋糕吃掉;唯一的麻烦是,你会肥胖起来。

在这本新的词典里,我们会如何谈论福楼拜呢?我们也许会把他归类为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没错,那样听上去十分自鸣得意,十分不真诚。这一特征并没有因为福楼拜痛恨资产阶级而受到丝毫的动摇。那么,“个人主义者”或其类似定位又该如何解释呢?“在我艺术的理想中,我认为人们不可以将自己的艺术理想表露出来,正如上帝现身于自然中一样,艺术家不可以现身他的作品中。人是微不足道的,而艺术作品是一切……让我说出我的想法,并用这样的言辞说出古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内心感受,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那么,我们所谈论的这位先生的重要性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