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

听!啦嗒啦嗒啦嗒啦嗒。接着是——嘶——在远一点的地方。

发嗒发嗒发嗒发嗒。重新再来。啦嗒啦嗒啦嗒啦塔——发嗒发嗒发嗒发嗒。十一月份的一次轻柔涨潮,使得酒吧那一边的桌子相互撞击,发出金属的嘎嘎声。靠旁边的一张桌子不断地滑过来;而当什么地方出现一种听不到的颤动引起全船变化的时候,桌子略作停顿;接着,船的另一侧传来轻一些的回应。响声和回应,响声和回应;就像笼子里的一对机械鸟。请听这声音的模式: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发嗒发嗒发嗒发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发嗒发嗒发嗒发嗒。它在说,继续,稳住,相互支撑;但是,风向改变,潮涨潮落,都可能会中止这一切。

船尾的弧形窗上都是水花,斑斑点点;透过一扇窗子,可以看到一组巨大的起锚机以及一根浸透的绳子,无精打采,像通心粉一样。海鸥早就离这艘渡船远去了。它们哑哑地嘶叫着,一路跟着我们到了纽黑文,看了看天气,注意到在散步甲板上没有三明治包装袋,便扭头飞走了。谁会怪罪它们呢?它们本来可以一路跟随我们四个小时到迪耶普,希望借信风回来;但那样的话得飞十个小时。现在,它们正在罗廷丁的某一个湿漉漉的足球场上挖虫吃呢。

在弧形窗下面,有一只写着双语的垃圾箱,上面有一处拼写错误。最上面一行写着“PAPIERS"(法语听起来多么官气十足:“驾驶执照!身份证!”像在发号施令下面的英语是“LITTERS”。一个辅音会带来天壤之别的感觉。福楼拜第一次在广告里看到自己的名字——作为即将在《巴黎评论》上连载的《包法利夫人》的作者——被写成“福拜(Faubert)”。“如果哪一天我正式登场的时候,我的名字一定会全副武装,完整无缺。”他夸下海口说;但是,即使是全副武装,也水远武装不到他的腋窝和腹股沟。正如他向布耶指出的那样,在《巴黎评论》上他的名字与一个讨厌的商业双关语只差一个字母:福贝(Faubet)是黎塞留街上的一个杂货商的名字,黎塞留街正对着法兰西剧院。“甚至在我还没有露面前,他们就活剥了我的皮。”

  我喜欢在旅游淡季穿越海峡。当你年轻的时候,你喜欢通常跨越海峡的月份,喜欢旅游旺季的丰富多彩。年纪大起来后,你喜欢间于旺季的时段,喜欢那些叫人难下决心的月份。也许,这是变相承认吧,事物不再具有同样的确定性。或者说,这也许只是变相承认,喜欢上了空荡荡的渡船。

酒吧里的人数不超过六个。其中一个伸直了身子躺在一张长条软椅上;桌子发出的咔咔声,像催眠曲一样,催响了他的呼噜声。一年的这个时候,学校里不举行聚会;没有电子游戏,舞厅和电影院也一片沉寂;甚至听不到酒吧招待人员的聊天。

这是我一年里的第三次横越海峡。十一月,三月,十一月。只是到迪耶普住两个晚上:虽然有时我带上汽车,开到鲁昂。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改变一下环境,也够了。这确实是一种改变。例如,从法国那边望去,海峡上空的光线完全不相同:更加清晰,但更加变化无常。天空就是一个蕴含着无穷变幻的剧场。我并不是在浪漫幻想。沿着诺曼底海岸有不少艺术馆,进去看看,你会发现,本地的画家喜欢一遍又一遍地画这样的景色:那北面的风光。一片海滩,大海,还有变幻无穷的天空。拥挤在黑斯廷斯或马盖特或伊斯特本的英国画家,眼睛盯着性情乖戾、单调乏味的海峡,从来都画不出类似的景象。

我不只是为了这片光线而去的。我是为了那些不见就想不起来的东西而去的。那里剁肉的样子;那里药店的一本正经;孩子在餐馆里的行为举止;那里的路标(法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告诫驾驶员小心路上的甜菜的国家:BETTERAVES,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红色三角警示牌,附一辆车子打滑翻倒的图案);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市政厅;在路边那些味道难闻的白垩洞里品尝葡萄酒。还有很多,但那已经足够,或者我马上就要喋喋不休地讲椴树、法式滚球、用面包蘸粗制红酒吃他们所谓的la soupe à perroquet即鹦鹉汤。人人都有自己的明细单,其他人开出的单子在自己的眼中立刻就显得既爱慕虚荣又多愁善感。前几天我看到一张款以“我的最爱”的明细单。上面写道:“沙拉,桂皮,奶酪,甘椒,杏仁蛋白软糖,刚割下的干草的气息(你还想读下去吗?)……玫瑰,牡丹,薰衣草,香槟,自由的政治信念,格伦,古尔德……”这是罗兰·巴特列出的明细单,如其他明细单一样,后面还有很多的内容。有的你喜欢,有的让你生气。排在“梅克多葡萄酒”与“换环境“之后,巴特还赞赏“布瓦尔与白居谢》”。好;妙;我们继续往下看。下面是什么?“穿着凉鞋在法国西南的小巷里散步。”让你一路开车往法国的西南去,在小巷上撒一些甜菜,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