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爱玛·包法利的眼睛(第3/5页)

像戈尔丁所犯的错误是“外部错误”,是书中所声称的真实情况与我们所了解的真实之间存在的分歧;通常,这样的错误只是表明作家缺乏专门的技术知识。这种罪过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作家在他自己的创作中,出现了两种不协调的现象,这样的“内部错误”又该怎么办呢?爱玛的眼睛是棕色的,爱玛的眼睛是蓝色的。天哪,这只能归结为不称职,归结为粗枝大叶的文学创作习惯。几天前我读了一本众口齐赞的处女作,在这本小说中,叙述者既是一个性无知者,又是一个法国文学的业余爱好者,他充满喜剧性地排练了如何亲吻姑娘而不至于遭到拒绝的最佳办法:“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你刚刚得到一本《包法利夫人》的初版查禁本那样,同时用一种缓慢的、色迷迷的、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她渐渐地拉近你。”我以为,这写得相当不错,确实也很有意思。唯一的问题是,根本不存在“《包法利夫人》的初版查禁本”这样的事。如我本该知道的那样,这本小说算得上是著名的了,第一次出现是在《巴黎评论》上连载;接着就因伤风败俗而受到起诉;只是在宣布无罪后,这个作品才以书的形式出版。我想这位年轻的小说家(说出他的名字似乎有失公正)心中想的是《恶之花》的"初版查禁本"吧。毫无疑问,他的小说在第二版印刷时他会修正的;如果还有第二版的话。

棕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睛。这是否重要?作家自相矛盾,无关紧要;但是,眼睛是什么颜色也无关紧要吗?我为小说家们抱憾,他们必须写女人们的眼睛:没有选择,不论选择什么色彩,必然都会显得平庸陈腐。她长着蓝色的眼睛:天真和诚实。她长着黑色的眼睛:激情和深刻。她的眼睛是绿色的:疯狂和嫉妒。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可靠而有判断力。她的眼睛是紫色的:那是雷蒙德·钱德勒写的小说。如果对这女子的性格没有附加说明,你又如何可能避免这一切?她的眼睛是土黄色的;她眼睛的颜色是随着她所戴的隐形眼镜镜片的变化而变化的;他从没有盯着她的眼睛看过。嘿,随你说吧。我妻子的眼睛蓝中带绿,这个故事讲起来可长啦。所以,我猜测,作家私下坦诚相对时,他很可能会承认,描写眼睛毫无意义。他慢慢地想象着这个人物,将她塑造成形,然后——可能是所有一切事情中的最后一件——在那些空空的眼窝里塞进一双眼睛。眼睛?嗯,是啊,她最好应该有双眼睛,他带着倦意与礼貌这样想。

布瓦尔与白居谢,在他们对文学的研究中,发现一位作家犯了错误时,他们便丧失了对他的敬意。更叫我吃惊的是,作家们的错误怎么可以这么少。因此说,列日主教提前早死了十五年:这是不是使得《昆廷·达沃德》失去价值的原因呢?这是个小错误,可以扔给书评家去判断。我看到小说家倚靠在一艘跨海峡的轮船船尾的栏杆处,从他们的三明治上的肉中取下软骨,扔给盘旋飞翔的海鸥。

我当时离得太远,看不到伊妮德·斯塔基博士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对她所有的记忆是,她穿得像个海员,走路像橄榄球前锋,有一口糟糕的法国口音。可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位牛津大学法国文学的荣誉退休高级讲师以及萨默维尔学院的名誉董事,以其“对波德莱尔、兰波、戈蒂埃、艾略特和纪德等作家的生平及作品的研究而知名援引自她的护封;当然是初版的,她对《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奉献了两部大作,再加上她一生中的许多岁月,她选了一张“一位无名画家所作的古斯塔夫·福楼拜”肖像画,作为她第一卷的卷首插画。这幅肖像画是我们一眼先看到的东西;正是从我们看到它的这个时刻起,斯塔基博士便向我们开始了对福楼拜的介绍。唯一的问题是,那画不是他。从克鲁瓦塞的看门人开始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告诉你,那是路易·布耶的肖像。因此,当我们停止吃吃发笑时,又能从中产生什么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