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巧不成书!

在英国中产阶级中的那些较有学究气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巧合时,旁边就会有人评论说这就像是安东尼·鲍威尔的风格。“稍加考察,结果发现,这种巧合又常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典型的情形往往是,两个中学校友或者大学校友经过几年分离后不期而遇。可是,援引“鲍威尔”这个名字,赋予了这种偶然事件的合法性;就如请来牧师为你的汽车祝福一样。”

我并不是很喜欢巧合。它们带着诡异的色彩:你有时觉得,自己一定生活在一个有序的、由上帝掌管的宇宙中,上帝在你的背后监督着,丢给你一些关于宇宙秩序的粗略暗示,帮助你。可我更愿意持有这样的感觉:事物是无序混乱的,随心所欲的,疯狂的,而这种疯狂既是持久的,又是暂时的——从而感受到人必然是无知、野蛮和愚蠢的。当普法战争爆发时,福楼拜写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终将是愚蠢的。”这难道只是充满自负的悲观吗?还是在进行适当的思考、采取适当的行为、完成适当的写作之前必须消除所有期望?

我甚至不喜欢那些无关痛痒、富有喜剧色彩的巧合。我有一次外出赴宴,发现在场的其余七个人刚刚读过《随时间的音乐起舞》。我对此没有兴趣:尤其是因为我要在奶酪上桌后才会开口说话。

至于说书中的巧合——这种伎俩有点低廉和感情用事;总让人禁不住觉得是美学上的华而不实。路过的行吟诗人恰好及时从一场篱笆墙旁的混战中营救了姑娘;那些突然降临又恰到好处的狄更斯式的恩人;在外国海滨的船难却促成了失散的孩子和情人的再聚首。我曾经向我所遇见的一位诗人大加贬斥这种偷懒的手法,而他也许是一个被认为擅长在韵律方面运用巧合的人。“也许”他亲切而不失傲慢地说,“你的大脑过于缺乏诗意了?”

   “可是,没错,”我一面反驳他,一面对自己颇感得意,“一个缺乏诗意的大脑难道不正是散文作品的最好的法官?”假如我是小说的独裁者,我会禁止运用巧合。

 噢,也许不是彻底禁止。会允许在流浪汉题材的小说中出现巧合;那里正是巧合所应该存在的地方。继续使用巧合吧:让那个打不开降落伞的飞行员降落到干草堆里,让那个脚上长着坏疽的善良穷人发现埋在地底下的宝藏——很好啊,这确实没问题……使巧合合法化的一种办法,当然就是将它们称为反讽。聪明人就那样做。毕竟,反讽是现代模式,是共鸣与才智的酒肉朋友。谁会反对它呢?但是有时我心里在想,最有才智、最能引起共鸣的反讽不正是一种精心打扮、训练有素的巧合?

我不清楚福楼拜对巧合有什么看法。我曾希望从他编的具有无尽嘲讽意味的《公认概念词典》中查到“巧合”的词条;可是这本词典直接就从“干邑白兰地”跳到了“交媾”。然而,他对反讽的喜好显而易见;这是他最充满现代特色的方面。在埃及,他发现almeh——该词义是“女学者”——的本义已逐渐丧失,而开始有“妓女”的意思,他对此感到很开心。

反讽是不是与讽刺家共生的呢?福楼拜当然认为是共生的。1878年的伏尔泰祭日百年纪念活动由梅尼涅巧克力公司筹办。“那个可怜的老天才,”古斯塔夫评论说,“反讽永远不会离他而去。”讽刺也使古斯塔夫吐露真情。当他写到自己时说,“我让疯子与野兽着迷”,也许他本应该加上“还有反讽”。

举《包法利夫人》为例。埃内斯特·皮纳德起诉这本小说,认为它伤风败俗。这位律师同时享有带头起诉《恶之花》的臭名。在《包法利夫人》案获免于起诉的几年后,人们发现皮纳德竟是一本颂扬男性生殖器诗集的匿名作者。这让小说家觉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