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第3/7页)

在主宫医院门口,迎我进门的是一个形容樵悴、心神不宁的看门人,他的白外套让我纳闷。他可不是医生,不是药剂师,也不是板球裁判。门外套意味灭菌消毒和清明裁断。为什么博物馆的管理人员要穿着它——为防止福楼拜的童年受细菌侵袭?他解释说,博物馆部分的内容是有关福楼拜的,部分内容是有关医学历史的,接着,他匆匆忙忙地带我参观,在我们身后响亮而迅捷地锁上门。我参观了古斯塔夫出生的房间,看了他的古龙香水瓶、烟草罐以及第一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作家各式各样的肖像,证实了他从早期的英俊少年变成了大腹便便的光头的悲惨变化。有人得出结论说,是因为梅毒。有人给的答案是,那是十九世纪正常的衰老过程。也许仅仅是他的身体的一种规律吧:当心智宣告过早的衰老时,肌体便尽量相伴而行。我不时提醒自己,他曾经长着一头金发。要记住很不容易:照片使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黑乎乎的。

其他的房间里摆着十八与十九世纪的医疗器械:沉重的金属遗物很醒目,一个灌肠机的口径甚至使我都大吃一惊。当时的医学一定是个令人兴奋、不顾一切、充满暴力的行业;而现在,药丸和官僚作风便是它的全部内容。或者说,是不是过去比现在更带有地方色彩?我研究过古斯塔夫兄弟阿希尔的博士论文:其命名为《绞窄性疝手术时的思考》。兄弟间的相似之处:阿希尔的论文后来成了古斯塔夫的一个比喻。“我觉得,看到我所处时代的一切愚蠢,汹涌的仇恨之浪潮令我窒息。粪便涌到嘴里,我就像是患了绞窄性疝症。但我想把它留下来,让它凝固,使它变硬;我想要把它调成一种糨糊,用它来覆盖十九世纪,就像人们用牛粪涂抹印度的宝塔一样。”

  把刚见过的福楼拜纪念馆与医学馆放在一起,开始会觉得很奇怪。但当我想起莱蒙那幅著名的福楼拜解剖爱玛·包法利的漫画时,才意识到其中的道理。漫画里,小说家得意地从他的女主人公的体内扯出心脏,用一把大叉把鲜血淋淋的心脏举在手里挥动着。他把心脏高高举起,像举着一个珍贵的外科展示品,而漫画左边,刚好可以看得见受到冒犯的斜着身子的爱玛的一双脚。作家是屠夫,作家是敏感的野兽。

这时,我看到那只鹦鹉。它被放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亮绿的羽毛,得意洋洋的眼神,侧着头像是在询问。在Psittacus的栖木的一端题有这样的字样:“古斯塔夫·福楼拜借于鲁昂博物馆,在创作《一颗质朴的心》时置于他的案头,被唤成露露,是故事中主人公费莉西泰的鹦鹉。”一封福楼拜书信的复印件证实了这样的事实:他在信中写道,这只鹦鹉在他的案头放了三个星期,后来一看到这只鹦鹉,他就开始心烦意乱起来。

露露被保存得很好,羽毛鲜艳,它的目光一定像它一百年前那样,叫人心烦意乱。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只鹦鹉,吃惊地感觉到,自己对作家产生了火热的激情,虽然他倨傲地禁止子孙后代对他本人产生兴趣。人们重塑了他的雕像;拆除了他的故居;他的书籍自然有它们自身的生命——对他作品的反应不等于对他的反应。但是在这儿,在这只并不特别的绿色鹦鹉身上,它用一种既普通又神秘的方式保留着某种东西,使我觉得,自己几乎早已认识这位作家。我既感动又高兴。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买了一本学生版的《一颗质朴的心》。也许你知道这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未受过教育的穷苦女佣的故事,她名叫费莉西泰,她给同一位女主人做了半个世纪的佣人,任劳任怨地把内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他人的生命。她先后把自己的感情付出给了一个粗野的未婚夫、她女主人的孩子们、她自己的侄儿以及一位手臂长了恶性肿瘤的老人。自然,这些人都从她身边消失了:他们有的死了,有的离开了,或者完全把她忘了。这并不令人吃惊,一种靠宗教的慰藉弥补了人生的凄凉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