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第2/7页)

我曾经想自己写书。我有了些想法,我甚至还做了笔记。但是我是医生,成了家,有了妻室儿女。我只能做好一件事:福楼拜很清楚这一点。当医生是我所能做好的事。我的妻子……死了。孩子们现在都各奔东西了;什么时候感到内疚了,他们便给我写信。自然,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生命!生命!要不断地勃发!”前两天,我正读到福楼拜这样的呐喊。它使我觉得,自己像一尊大腿上修补过的石像。

那些没有写成的书呢?它们并不是憎恨的原因。已经有太多的书了。另外,我想起了《情感教育》的结尾。弗雷德里克和他的好友德洛里耶正在回顾他们的人生。两人最后最喜欢的是多年前一次一起逛妓院的事。那时,他们还是学生。他们对这次冒险进行了详尽的计划,还特地卷了头发,甚至还为姑娘们偷了花。但当他们到达妓院时,弗雷德里克便没了胆子,于是两人一同逃跑了。这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福楼拜暗示说,欢乐的预期,难道这不是最靠得住的欢乐形式?谁愿意一下子就到达获得欢乐的凄凉楼阁中呢?

第一天,我在鲁昂四处看看,努力想辨认出我在1944年来时所看到过的鲁昂。大片的地方当然遭遇过炮弹轰炸;四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还在修补大教堂。我没有找到多少东西给单色调的记忆增光添彩。第二天,我驱车到了卡昂,然后向北到了海滩。你可以按一系列受风雨侵蚀的锡制路标走,这些路标是由公共工程运输部竖起来的。这样一条条联军抢滩登陆的环线路:是诺曼底登陆中的一条旅游线路。在阿罗芒什以东是英国军队与加拿大军队登陆的海滩——黄金、朱诺、宝剑。不是凭想象选择的词语;远不如奥马哈和犹他难忘。当然,除非是人们的行动使得这些词语叫人难忘,而不是倒过来。

格雷滨海,库赛叶滨海,维拉帕米滨海,阿内勒,阿罗芒什。沿着窄窄的背街小巷,你突然走到一个叫皇家工程师的广场或一个叫温斯顿·丘吉尔的广场。生锈的坦克守着海滩小屋;厚厚的石板纪念碑就像是船上的烟囱,上面的英文与法文宣告说:“1944年6月6日,在这里盟军的英勇作战解放了欧洲。”四周很宁静,没有一点凶险的感觉。在阿罗芒什,我把两枚一法郎的硬币投人全景望远镜里(15/60的高强度、长时间),顺着弯曲的海象般的桑椹临时港,一直向外望到大海。混凝土桥墩沉箱看上去是“点—横—横—横”的样子,海水在中间从容不迫地流淌着。绿鸬鹚成了这些方方正正的战争时遗留的石块上的移民。

我在那家俯瞰着海湾的舰队酒店里吃了午饭。紧挨着我的朋友们——是那时的岁月里突然结识的朋友——死去的地方,但我的心情却依然平静。英国第二军团的第五十装甲师。一段段的记忆从看不见的隐蔽处浮现出来,却没有出现情感的波澜;甚至没有任何情感的记忆。午饭后,我来到了博物馆,观看了一部关于登陆的电影,接着,驾车十公里到了巴约,去察看九个世纪前的另一场越过海峡侵人的遗迹。玛蒂尔德女皇挂毯就像是一部横向展开的电影,把一幕幕都连接了起来。两起事件似乎同样奇怪:一件过于久远,缺乏真实感;另一件太熟悉,使人难以置信。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我们能够抓住吗?当我还是个医学院学生的时候,在参加期末舞会时,不知哪个爱开玩笑的人把一头身上满油脂的小猪放进了舞会大厅。小猪一边尖叫一边在大家的腿脚间躲来躲去,以免被大家抓住。大家扑过去,想抓住它,结果跌倒在地上,在整个过程中人们表现得滑稽可笑。过去似乎就常常像那头小猪。

在鲁昂的第三夭,我步行到了主宫医院,那是古斯塔夫的父亲当外科主任的地方,也是作家度过他童年时代的地方。沿着古斯塔夫·福楼拜大街,经过了福楼拜印刷厂以及一家名叫福楼拜的快餐店:你一定会觉得你的方向是正确的。在医院附近停了一辆大型的带仓门式后背的白色标致车:上面漆着蓝色星星、一个电话号码以及福楼拜救护车的字样。作家是一个救死扶伤者?不太可能。我记得乔治·桑对比她年轻的同行有过严肃的批评,“你制造凄凉,”她写道,“而我制造慰藉。”这辆标致车上应该写乔治·桑救护车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