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

六个北非人在福楼拜雕像下玩金属地掷球。掷球时发出的噼啪声,清脆响亮,盖过了拥堵的交通所发出的隆隆声。一只褐色的手,用指尖在银白色的球体上做了最后嘲弄般的抚触后,就把球投掷了出去。球落下,又沉重地弹了起来,然后顺着弧形曲线在缓缓散去的大粒大粒的尘土中滑落。投掷手继续保持着如同一尊漂亮的临时雕像一般的姿势:膝盖似伸直而又没完全伸直,右手出神地伸展着。我注意到了一件翻卷起的白衬衫、一条赤裸的前臂以及手腕背面的一个色斑。那不是一块手表,起初我还以为是,它也不是一个文身,而是个彩色摹绘:一个在沙漠地带颇受人敬仰的政治圣人的面孔。

就让我从这尊雕像开始吧:一尊高高在上、亘古不变却并不漂亮的雕像,一尊挂着铜色的泪水的雕像。脖子上领带松散,身上穿着古板的马甲,裤子鼓鼓囊囊,胡须蓬乱,机敏冷傲,这就是这个人的形象。

福楼拜并没有回敬行人注视的目光。他的眼睛从修士广场开始一直往南,朝大教堂望去,掠过这座他鄙视的城市,而这座城市也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他的头颅自卫般地高高昂起:只有鸽子们才能充分欣赏作家的光头。

这不是原先的那尊雕像。1941年,德国人把首尊福楼拜雕像弄走了,连同栏杆和门环一起带走了。也许,他已被加工成了帽徽。有十多年时间,雕像底座是空的。后来,一位鲁昂市长喜爱雕像,发现了原先的石膏模型,那是一名叫利奥波德·伯恩斯塔姆的俄国人制造的。后来,市议会同意塑一尊新的雕像。鲁昂为自己购买了一尊金属雕像,其中百分之九十三是铜,百分之七是锡:雕像的浇铸工们,沙蒂村的工匠断言道,这样的合金可以防止腐蚀。另两个城镇,特鲁维尔与巴朗坦,对这个项目也做出了贡献,得到了石头雕像。这些石像不耐磨。在特鲁维尔,福楼拜的大腿不得不进行修补,他的部分胡须也已脱落:如他上嘴唇的钢丝戳在了外面,像长在混凝土树桩上的枝桠。

也许可以相信铸造厂的保证;也许这第二版的福楼拜雕像会经久不衰。但我看不到值得自信的特别理由。其他许多与福楼拜相关的东西都没有长久地保留下来。他一百多年前去世,而他所留下的都是纸上的东西。纸张、思想、词语、隐喻,可转化为声音的构思精美的散文文字。这恰巧可能正是他希望得到的;只是他的崇拜者们却在感伤地抱怨着。作家在克鲁瓦塞的故居在他死后不久便被人拆除了,取而代之建起了一座用受损小麦提炼酒精的工厂。要销毁他的雕像也不用费多少力气:如果说一位爱好雕像的市长可以建立它,那么,另一位中规中矩的书呆子,读了一点萨特写福楼拜的文章,也许就可以狂热地将它拆除。

我从福楼拜的雕像开始,因为那正是我启动整个计划的地方。为什么作品会使得我们去对作家刨根问底?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作家清静一点?为什么作品本身还不够?福楼拜希望作品是自足的:几乎没有作家会更加相信书写文本的客观性,更加相信作家个性的无足轻重;然而,我们还是要忤逆他,去刨根问底。形象,面孔,签名;百分之九十三的含铜量雕像以及抗变色合金照片;衣物的残片与头发中的一绺。是什么使得我们对遗物充满着欲望?我们难道不觉得词语足够了吗?难道我们认为一个生命遗留物包含着某些有助于理解的真实?当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去世时,他那位有生意头脑的苏格兰奶妈就开始悄悄地出售头发,她称这些头发是四十年前她从作家的头上剪下来的。崇拜者、探索者还有研究者一共买下了足以填满一只沙发的头发。

我打算把克鲁瓦塞留到晚一些时候。我在鲁昂逗留五天,儿时的天性依然使我把最好的留到最后。作家创作时有时是不是也拥有同样的冲动呢?别急,别急,最好的还在后面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些没有写完的书该是多么令人心急啊。顿时,有两本书浮现在我脑海中:在《布瓦尔与白居谢》中,福楼拜竭力囊括整个世界并企图征服之,囊括人类奋斗与失败的历程;而在《家庭的白痴》中,萨特则竭力想囊括福楼拜的全部:囊括并征服这位大师级作家,这位高明的资产者,这个叫人恐惧的人,这个敌人,这个圣人。中风结束了第一本书的计划;失明使得第二本书草草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