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第4/7页)

在费莉西泰的那些不断消失的感情维系中,最后一个消失的是露露,这只鹦鹉。当他后来也一命呜呼的时候,费莉西泰将他的身子制成了标本。她把心爱的旧物保留在她的身边,甚至跪在他的面前作祷告。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种宗教教义上的混乱:在传统意义上,圣灵是以鸽子形象显现的,她想知道如果以鹦鹉来显现会不会更好。当然她拥有她的合理逻辑:鹦鹉与圣灵都会讲话,而鸽子不会说话。在故事的结尾,费莉西泰自己也去世了。“她的嘴角含着微笑。她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缓慢,每一次跳动听起来都更遥远一些,就像泉水在干涸、回声在消失一样;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头顶盘旋,天堂的大门在为她开启。”

  语气的控制至关重要。请想象一下创作这样一个故事的技术难度:故事里,一只制作得很糟糕的标本鸟,名字滑稽可笑,最终却成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中的一位;而且写作的意图既不是讽喻,不是情感宣泄,也不是亵渎神灵。进一步想象一下,还是从一个无知的老太太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又不能使故事听上去有贬义或忸怩作态。然而,《一颗质朴的心》的目的却完全在别处:这只鹦鹉是福楼拜式的诡异风格的一个完美而有控制的典范。

如果我们希望(并且不顾福楼拜的意愿)的话,可以对这只鹦鹉另作阐释。例如,在作家未老先衰的生命与费莉西泰年老体衰的生命之间潜藏着一种相关性。批评家对此进行了探索。两人都很孤独;两人的生命都因失去亲人而变得暗淡;两人虽然都满心忧伤,但却坚韧不拔。那些乐于进一步探究的人会说,费莉西泰被邮车撞倒在去翁弗勒尔的路上这一起事故,是暗暗指涉古斯塔夫第一次犯癫痫病之事,他在阿沙尔堡郊外的路上突然发病。我不清楚。一个指涉隐藏到什么程度才会彻底淹没?

当然,从一个重要方面看,费莉西泰与福楼拜则全然相反:她事实上不善于言辞。但你会争辩说,这时就需要露露登场了。鹦鹉,这个故本章中有时将指涉译成“相关性”,方便读者理解。能说会道的动物,这个能发出人的声音的尤物。费莉西泰把露露与赋予人们语言的圣灵相混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费莉西泰+露露=福楼拜?不完全是;但是你可以说,这两者之中都有他的存在。费莉西泰包含着他的性格;露露包含了他的声音。你会说,鹦鹉能聪明地发声,但没有思维能力,因此他是纯粹的语言。如果你是一名法语研究人士,你也许会说,鹦鹉是un symbole du Logos。作为英国人,我急忙返回到有形的物质上:回到我在主宫医院里见到的那只体态娇美、自鸣得意的生物那里。我想象着露露栖息在书桌的另一侧,像游乐场镜子里的一个嘲弄人的影像,回望着作家。难怪它在那儿嘲弄了三个星期,惹得作者十分恼火。作家是不是远远胜于一只老辣的鹦鹉?

也许,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关注一下小说家与鹦鹉家族成员的四次重要的相遇。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在福楼拜家一年一度在特鲁维尔的度假期间,他们经常会去拜访一位名叫皮埃尔·巴尔贝的退休船长;我们听说船长家里有一只华美的鹦鹉。1845年古斯塔夫去意大利旅行途经昂蒂布,他遇见一只病了的长尾小鹦鹉,它成了他日记中的一段内容;这只鹦鹉常常小心翼翼地停在主人轻便手推车的挡泥板上,晚饭时会被带进家里,放在壁炉上。写日记的人注意到,人与宠物之间有着显而易见的“奇怪的爱恋”。在1851年,福楼拜取道威尼斯到东方旅行,回来时,他听到一个镀金鸟笼里有只鹦鹉在大运河上空正在模仿着船工的吆喝声:“Fàeh, capo die”在1853年,他再次到特鲁维尔度假。他与一位药剂师住在一起,发现有只鹦鹉不停地尖叫:“ As-tu déjeuné, Jako”与“Cocu,mon petit coco.”这让他好不心烦。鹦鹉还发出“J’ai du bon tabac”的叫声。这四只鹦鹉是不是都是,或者说,部分是露露的灵感之源?在福楼拜从鲁昂博物馆借鹦鹉标本的1853年至1876年期间,他是不是见过另外的活鹦鹉呢?我把这样的事情留给专家学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