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第4/5页)

人过中年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从西安大雁塔下迁葬至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

他叱咤半生后,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2年得善终。

6年后,1958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

遗骸无觅处!

陈本儒将,晚年居长沙时动笔记叙生平,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一本奇书——《艽野尘梦》。

当年十八军进藏时,他的旧交贺龙令连级以上干部人手一书,以资参考。

当年贺中、马原、马丽华、扎西达娃的西藏文学时代,此书以手抄本的形式流通在那一代的拉漂间。

从遥远的八十年代至今,拉漂一茬茬迭代,走马灯一般,那个不成文的约定却传承了下来——是否真正的拉漂,只需问一个问题就好:通读过《艽野尘梦》吗?

《艽野尘梦》当然不是圣经。

它不过是一壶青稞酒,一座残碑,一抹停留在神山雪顶上永远的旗云。

当然,你也可以只把它简简单单地理解成一本百年前的乏味传记,艰涩难咽,不知所云。

这本书自陈渠珍少年得意时起笔,从26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

于西原逝去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西原离去后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东山再起的传奇,抑或种种丰功伟业,陈渠珍只字未提。

这个跌宕一生的暮年老人在为生平作传时,执拗地只肯记叙一半。

全书最后一句话是——

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六)

……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泽被乡里。

他己身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本是乡痞浪荡子出身,受其熏陶爱上了读书,乃至终生笔耕不辍,后得其资助赴京求学,做了文人。

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

终沈从文一生,提及陈渠珍,皆是以恩师相敬,虽著述中涉及陈渠珍的文字寥寥,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者陈渠珍。

芸芸世人只知经典名作《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

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虚构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

(七)

我曾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风马藏地。

当我于都市的水泥丛林里醒来时,发现玻璃幕墙倒影里的自己已年届不惑,却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它赋予我一层金钟罩,不论周遭的世事如何风急雨骤,始终护持着我慢一点儿生锈。

我24岁时初读《艽野尘梦》。

那时的我是个混迹在拉萨街头的流浪歌手,天天坐在大昭寺广场的矮墙旁晒太阳。

藏地的阳光铺洒在我身上,煨桑的烟气袅袅在我身旁。

阅读的过程就像是在大雾里开车,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最后一行字读完,努力地扬起头,眼泪慢慢地游弋到耳畔。

我心说:你是个爷们儿哦,不能哭哦。

然后慢慢地哭出声音来。

之后的每一年,这本书都会被我翻出来重读一遍。

2008年的3月,我收拾好行囊做好了一切准备……但终究没能成行。

那个春天我没能去往羌塘,且被迫告别了我的西藏。

……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32岁,2012年。

还在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开始写作,但已经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重整这篇文章时我38岁,2018年。

不再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还在写作,但早已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我去了南极去了北极,走完了大半个地球,蹚过了每一片海洋。

却再也回不去我的西藏。

鱼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西藏。

我写了五本书,每本书交稿时都有这篇文章。

我的每一个责编都对我说:这个故事已经发表过了,而且太遥远了,现在的读者未必买账,还是从你的书稿里去掉吧。

我说:去。

他们说:就是,去了得了,不然会影响销量。

我说:去你奶奶的。

我不是个道德上多么高大上的人,总戒不掉酒和粗口,有时候自己也常懊恼,懊恼完了接着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