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第3/5页)

西原所做的一切,终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的他的亲随而垂泪。

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运用的方式——自己的这一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难起,西原护犊一样卫其左右,端着枪,弹药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怜惜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

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没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称谓。

情之所至,缘定三生。

相依为命到奄奄一息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刮散又聚拢,落下又吹起。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惧。

反正天上地下与君相随,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许打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走出来了。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却怯于继续前行。

每路过一座寺庙就停留下一两个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动了。

剃头出家了此残生吧。

不想再入这烟火人间。

(四)

西原也不再前行了。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

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油尽灯枯,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她遗言道:

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

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一种超越了爱的爱来爱他,用她所有的一切赠他一段恩义。

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来伴君一程,现任务完成,已然到了规定离去的时间。

她展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告诉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随行了……

然后她走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

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

以及1523个“泰坦尼克”号的乘客。

他们被收载在史书中记录在电影里,供无数后人凭吊或猎奇,落泪或叹息。

那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能记得她曾在枪林弹雨中举起双臂冲他喊:

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瓮牖绳枢,环堵萧然。

瘦骨穷骸的陈渠珍呆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穷困潦倒到无法扶灵南下。

无法背着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一切都随风逝去了。

希望和前途,荣誉和信念,以及爱人。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去,人生的大悲凉,莫若如斯。

……

(五)

按理说故事结束了,但或许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那个叫陈渠珍的男人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可以说他是东山再起,可以说他是否极泰来,总而言之,当时他的声名之隆,几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人们把他唤作:湘西王。

他似乎不明白圆融妥协为何物,硬桥硬马地守着一些东西,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

陈渠珍一生的仕途历经清廷、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四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圆滑处世。

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

他无畏的,又岂止是权势二字。

这人间道,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去畏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