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第2/5页)

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荒原之上,最难是活着,好像没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了。

初上路时的众志成城荡然无存,真实的人性伴着足底的寒意渐渐滋蔓到天灵盖。

枪杀赠粮的喇嘛,虐跑了唯一的向导,文明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并,要么人相食……

袍泽窃髀肉,亡者无全尸。

骤然逆转后的人性之凛冽,堪比藏北大风雪,一行人集体文明失重,又集体旋转掉头,好似被某只看不见的大手抓起又投掷,划出一道抛物线,向某个蒙昧的史前世界疾速跌落。

什么忠孝廉耻公德私德,皆冰封雪藏长埋艽野。

唯剩弱肉强食,他死己生的丛林法则。

渐渐兽化的人们不再理会尊卑,渐渐地,陈渠珍亦难自保。

身旁已无亲信可依仗,随从们取次凋零,依次毙命,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了。

生死相随的,唯剩其妻西原。

(二)

西原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二人的相遇相知是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湖湘子弟多性情中人,他爱结交豪客,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便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到庄园做客,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

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给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忽见是一明媚小女子,惊讶之余愈发连连赞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

西原羞赧不语,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果真将盛装的西原送来。

女装扮相的西原别饶风致、楚楚动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带露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

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

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这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他未曾想到,这个女孩,会如此地爱他。

婚后西原随夫征战,不畏流矢飞弹,屡屡临危救命。

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

那一遭她抢先跳下一丈多高的围墙,扭身伸开双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漫天蝗虫一样的飞弹流矢,几步之遥是穷凶极恶的追兵,这个长裙女子,在瞬息生死的战场上伸展开双臂,冲着陈渠珍喊:

跳吧,我接住你。

她不是他的属下,不是他的袍泽弟兄,她只知她是他的女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嫁娘。

情之何起,不知其踪,能说得清的,也就不叫爱了。

情之所至,机杼不已,千缕万缕,素丝成锦。

日复一日,她默默地编织着这段心锦,渐渐编织成一份信仰,一种值得付出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护法绿度母。

他决意走羌塘,她二话不说荷起行囊,她本藏女,不会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安抵汉地,今生今世她也无缘再度重返藏地。

她需要为他放弃的,除了记忆和语言,还有父母和故乡。

没有什么犹豫或迟疑,如往昔一样,她绷紧了弦,舍命相保羌塘死地。

一百年前的人不说爱,只讲怜惜,她用她的方式怜惜着他。

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太多的方式可选。

除了心,只有命。

(三)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很多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已近兽,哪里还管她苦苦恪守的人性底线。

她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作为交换,为羸弱者续命,让他们多残喘几日。野驴野狼不常有,弱者终究被同类撕碎嚼烂吞咽进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