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第2/5页)

第二天早上,章语的助理发来了原著小说,剧本和合同。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吕东一夜没睡,也没跟刘一朵提起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点不困也一点不累,只是担心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忽然担心起章语的身体,怕他这天夜里会死。孩子尿床,他起来换了一套被褥,吕幡在梦里吃着糖果,嘴唇使劲鞭挞着,用小手轻轻扶着他的脸,好像要撕开一张糖纸。合同非常规范,也并没有什么暗藏的陷阱,他签好合同,寄回前给刘一朵看了看。刘一朵这几年一直在运营一家电影特效公司,势头良好,擅做可爱的妖怪和糊涂的神明。这天她没去上班,在家里给他做了两顿饭,她仔细读了小说和剧本,吕东的角色在支线上,是个彻底的配角,台词极少,但有二十三场戏,而且有个性,重要的是很适合他,木讷,有感情,但是做的事情是错的。小说不长,大概一万字,有一段是这样的:

枪手趴在地上,从瞄准镜里他看见老董检查了女人的伤口,然后站起来端详墙上的画,他也跟着看,画不太完整,以他对画的理解,画中少了重要的一笔。他打出一枪,子弹擦过老董的脖子,钉在墙上,这回完整了,他把枪拆开放进背包,卷起地上的毯子,走了。他是中国人,说道北的话,但是有个英文名字,叫迪克。

吕东过去在剧组里使过真枪,打的空弹,但是现在他没法搞到,也不能网购仿真枪,因为是犯法的。迪克只为一个人工作,就是陈老板,从两个人在非洲狩猎时相识到故事开始时,已经十年。十年间他每年大概接三到四单的工作,每一单从准备到实施需要两个月左右,完成之后去国外游荡半个月再回来。自从射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再没打过动物。

这天早晨吕东鼓捣了半天晾衣杆,他想办法将其增重,他用三指宽的透明胶布缠了一条浴巾在上面,然后在阳台上趴了一上午。北京五月已经很热,他盯着楼下那个丁字路口,路口的南面是一座购物城,相当现代,状如大船,一楼都是名品的广告,特斯拉的锚型logo嵌进一面血红的背景里面。路口的北面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将将巴巴能过两排车,经常拥堵,小道的两旁是一些小门脸,有的是铜锅涮肉,有的是挂着粉色窗帘的性用品商店,其实早年就是一个胡同,从楼上看还能看到一个公厕,就在几家小店的后身。再往眼皮底下看,是一家加油站,像个喉结一样在小道的更北,这也是经常闹堵车的原因之一。吕东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饭,中午之后他在卧室看了一会剧本,感到大脑缺氧,在冰箱里找到一只苹果吃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饿得睡不着,一直打嗝。刘一朵说,杀手不是饥民,你这样饿着不行。吕东说,这人物台词不多,重要的是个状态,我的脸上都是油,先把油挨下去。刘一朵伸手摸了摸吕东的脸颊说,我明白你,女儿也明白你,今天她跟我说,不找你玩了,不打扰爸爸。但是光靠发狠是不行的,你得吃东西,配以运动,明天早晨我把你的运动鞋找出来,少吃点,跑跑步,这些比较可持续。

第二天早上六点,刘一朵还没醒,吕东就起来下了一袋方便面,然后找出运动鞋穿上,下楼跑了一圈步。他的腿这么沉,还没跑出小区就跑不动了,只好走回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吕东想起来上次运动应该是六年前,他和刘一朵刚结婚,那时俩人住在西头,那时他养家,周末去大学里打羽毛球,打完之后挽着手走回小小的出租房,吕幡出生以后就再也没动弹过。白天刘一朵上班,吕幡去幼儿园,一般情况这时吕东都没起来,这天他给两人热了牛奶,用微波炉打了两片面包,刘一朵吃了,吕幡没吃,她要去幼儿园吃早餐,不过她还是肯定了吕东的行为,她说,爸爸,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吕东回想起自己过去为什么睡得这么多,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不会开车,也就没有送孩子的责任,而且在睡眠里他感觉很清净,很安全,在梦里有再多的苦恼也会醒来,啊,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他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像刚刚降世。他特别害怕做美梦,害怕美梦的虚伪,害怕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忍受幸福的生活,害怕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所有罪却没有勇气去认领,也没人希望他认领。出门时,吕东抱了抱刘一朵和吕幡,他用胡子轻轻刮了刮吕幡的脸蛋,感到既正确又懊悔。

两人走后,吕东吃了剩下的面包,又拿起晾衣杆趴在阳台上,这回他找了一条毯子铺在身子底下,这是吕幡两岁时的浴巾,现在小了,不再用了,大小正好,双肘搁在上面,不再疼了。现在还缺一个三脚架,也就是枪的支架,家里没有合适的东西,他就到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垫在底下。趴了大概半个钟头,他一直盯着一个遛狗的女人看,女人应该是个保姆,牵着一条巨狗,通身黑色,头大如斗,脖子上套着棕色项圈,像是一条体面的领带,女人瘦小枯干,脖子和腿都短,步速很快,一直走在狗的前面。狗走走停停,在人行道上拉出两条粗壮的粪便,女人用手纸包了,环顾左右,快走两步扔进了小区中央的池塘里。一个和吕幡年龄相仿的男孩迎面遇见了狗,从自己的滑板车上下来,非要爬到狗的后背上去,狗很顺从,甚至半蹲下来让男孩上来,男孩的妈妈抱起男孩往回走,狗去舔母亲的脚后跟,母亲叫了一声,抱着男孩跑了。吕东用枪指着这位母亲的头,直到她走进楼道消失不见,回头再找那条狗,也找不见了,只看见小区里的桃树被风一吹,抖下许多花瓣来。他向远处看,那个路口的商城前面有一个地铁站,这时人正在涌入,密密麻麻,如同泥浆,一个男人从地铁口里出来,少数的逆流,过了马路走到食杂店的窗口,买了一盒烟,然后向他的小区走过来。男人的年龄和吕东相仿,较他瘦一些,发际线退后,露出两块白白的额头,穿一件蓝色的薄夹克,底下是黑色运动裤,他把枪口指向他。男人走到小区的围墙边上,撕开烟盒抽起烟,透过栅栏往里边看,吕东想象他是一个匪徒,来干什么呢?来抢劫一个富人的姘头,他知道这个小区里住了不少这样的女子,房子很大,独自一人,去超市也涂口红,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但是吕东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杀手,杀手为什么要杀匪徒呢?毕竟不是演艺圈,同行相残,他便想象此人是一个便衣警察,跟了他两年,终于摸到他的住处。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吕东小声说。男子把烟蒂丢在地上,顺着原路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