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吕东移开落地灯,转身看了看自己和墙的距离,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已经摆好的椅子,不需要椅子,他应该趴在地上。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把晾衣杆端在手里朝外探去,晾衣杆太轻了。这是目前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落地灯,不是地板的颜色,不是余光里的桌子干扰他的视点,是晾衣杆,太轻了。

刘一朵和孩子正在卧室里搭乐高玩具,他听见女儿说,妈妈,我看不懂图纸,但是我知道这个轮子错了。吕幡四岁半,已具备了相当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常做令人惊奇的比喻,比如春节的时候她看见别家放起高高的烟花,说,你看爸爸,像是星星碎了。吕东把孩子的话牢记在心里,记了一大堆,他不跟别人讲,只是自己记住,他觉得吕幡是个特别的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从事特别的职业,取得特别的成就,她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是不应该是传统的艺术家,等她长大了,一定有新型的艺术家出现,比如就坐在人群中间表演比喻,或者戴着一个头盔,把脑中的奇想直接投射到幕布上,但是现在要将此事保密,就像一锅米饭,掀盖太早就会夹生了。吕东是一个五流演员,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第一流的是大明星,就是那种一旦出场就是新闻的人物,赚钱如流水,名利如包浆;第二流的是好演员,吃手艺饭的,有无数的代表作,有其在,电影或者电视剧就具备了深入到人心的可能;第三流的是有希望的年轻演员,还没有特别好的作品,但是普遍被大家看好,假以时日,看个人的发展和造化,或者会成为一流或者二流的一种;第四流是熟脸,但是普通观众不容易叫出名字,这些人混迹于各种各样的影视剧中,扮演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但是那种脸就像陈年的布景,你知道你曾经见过他,一旦在剧中看见他,就感到亲切和安全,没错,这就是我一直看的那种电视剧,这就是帮我打发时间的众人;第五流是什么样的呢?演过不少戏,但是不知是表演的问题还是长相的问题,和没演过差不了多少,有些戏也有不少的台词,几个清晰的镜头,但是说了就说了,就像水渗进沙土一样消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戏也还在演,没有失业,但是很多时候都在消磨时间,据吕东的观察,这样的演员大多离过一次婚,目前还在租房,房子的位置不偏,跟其他影视从业者住得不远。有时在超市会碰见曾经合作过的明星,戴着口罩和墨镜,排队排在他后面,但是从没认出过他。有几次吕东曾想回头说,你记得吗?五年前有一场夜戏,我背过你,穿过一片丛林,躲过无数炮火,把你放在一匹矮马上,然后我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他只在头脑里想了想,就结账走出去了。

这是北京四月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到处飘着柳絮,他把晾衣杆拄在手里,心情前所未有的干燥。三天前的晚上,他和情人吃过了晚饭,向家走去。他不怎么饮酒,只是纵欲,但是这次喝了一点,因为他对她感到厌烦了,他相信她也有同感,他们都需要更换对象。酒精使他情不自禁地说起话来,他聊起高中爬旗杆的故事,总是爬得最高,然后双腿夹住光溜溜的旗杆滑下来,从中得到难言的快感。但是他从来没有爬到过红旗的位置,即使那时是他人生中最有力气的阶段,他也总是在离红旗两米远的地方双腿酸软,顺溜而下。有一天下了雪,他迎着雪花向上爬,他戴着手套和护膝,几乎就要成功了,手已经搭到了红旗靠近旗杆的一角,一个女同学在底下拽了一把绳子,绳子抽中他的眼睛,他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情人刷着手机,问他是不是可以留下过夜,他拒绝了她,略带怀旧的酌饮就此收场。

回家的路途上飘荡着植物味的夜风,当他走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前,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路肩上抽烟,神色清醒,没有喝醉,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吕东的脸上,又把头低下,几秒钟之后又抬起来,把吕东叫住。哎,我在哪见过你?吕东早已把他认出,此人是一位著名的艺术片导演,叫作章语,大概十五年前,他拍过一部三十万成本的小片子,吕东演了男二号,一个总是弄丢自己钱包的杀手,当时给了他五千块钱。吕东没比那时胖多少,只是脸上多了些赘肉,主要长在眼睛下面和下颚两侧,他有一双极长的睫毛,好像双引号一样凸出,当年章语因为睫毛用了他,现在他的睫毛并没有脱落,只是眼睛因为赘肉的挤压小了一点。章导,我是吕东,我演过你的戏。章语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坐下抽支烟吗?吕东每天抽两包烟,他坐下,接过烟抽了起来,这支烟特别有劲儿,烟草在肺内雾化成巨型的手指,使他的脸一下就红了。里面太闹了,章语说,他们都醉了,估计没人发现我离开。吕东点点头,章语的手里有一座金熊和一座银狮,可是他还像过去一样,无论是在片场还是在私下,一旦场面令他厌烦,他就走开,自己一个人待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羞涩,吕东心想,他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候为他人感到羞耻,以至于自己内心产生了多余的痛苦。章语说,你现在在忙什么?吕东说,四处串串戏。章语说,结婚了吗?吕东说,结了,孩子都四岁多了。章语说,挺好,我这十几年离了两次婚,两次像复印件一样相似,我记得当年我们聊过,你不建议我结婚,我没听你的,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你是个好演员,就是太不合群,长得也缺乏特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的欲望低,沸点高,出头的演员都正相反。吕东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于自己的问题他有一些认识,但是他爱演戏,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他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爱演戏,这话是实话,一旦说出来就像是假的。章语又从盒里揪出一颗烟,他把烟在膝盖上敲了敲说,你走几步我看看。吕东站起来走了几步,章语说,再走远点,走到那个路灯底下。吕东走过去,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好好走,好像突然有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拜托,走得认真点,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母性的声音,恳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走到路灯底下撒了一泡尿,事实上他也确实憋了很久,然后系上裤腰带走了回来。章语示意他坐下说,你来演我的新戏吧,是个配角,但是已经非常不同了,有彩儿,你懂吧。吕东觉得又想拉屎,腹腔痉挛起来,他说,好,谢谢导演。章语说,你的片酬是多少?吕东说,我很便宜,您看着给吧。章语说,给你一个整数,十万,不多,用你也有这个考虑,可能和你的能力不匹配,你别见怪。我们在西安拍,周期大概是三个月,两个月之后进组,你不用学陕西话,你说普通话。我的团队还是原先那些人,你基本都见过,他们大部分都在里面唱歌,一会你跟我进去,我帮你再介绍一下,他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这没什么稀奇。剧本是根据一个西安作家韩春的小说改的,明天我把小说和合同都发你,你还是演一个杀手,使长枪,卧射,你爱吃面吗?我有点不记得了。吕东实事求是地说,我胃不好,总吃面。章语说,好,你最近再研究一下怎么做面。你要和枪和面建立感情,角色把射击当作一个重要的事儿,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吕东说,我一定回去好好练。章语说,不是练,是成为,你的脸还要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