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第3/5页)

一个月过去,侯森等于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每天除了吃饭,大睡,散步,就是看报纸,等待着英千里被击毙或者被抓捕的消息。但是并没有,他看到的消息是日本军官山本真司在上次被刺之后,锁骨受了轻伤,现在已经恢复,参加了北京文艺界的一个联欢,在现场还表演了一段日本的能剧。闲适使他痛苦,过多的睡眠让他瘦了几斤。又过了三天,报纸上的新闻说,山本调离北京,开赴前线,具体去往何处并未透露。他便收拾包裹,回到诊所,发现英千里也已经离开,他留下的消炎药还剩下两片,英千里走时应该细致地打扫过,但是没有留下书信。他休息了一天,重新开业,无人来寻人,也没有人回来。半年之后,他装上一部电话,茶具也换了新的。又过了三个月,他雇了一个助手。

2013年从医学院毕业后,我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进入电影资料馆实习,主要负责整理影片拷贝和编排放映计划,2014年7月转为正式职工。2015年年初,我跟随孙鹤阳馆长赴日本开会,会议结束后,孙馆长提出要去拜访一些健在的昭和时期的重要的电影人,包括导演,编剧,演员,摄影,灯光,大部分人拒绝了我们的访问,一是这些人已经多年不参与电影工作,辉煌已经过去,我们又没什么大来头,在他们看来无非又是一伙朝圣者,搞一点素材回去为自己增光。二是他们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能够顺畅交流的人没有几个,有些人即使活着也常年卧床,每天清醒的时间有限,和家人的交流都比较困难,更别说是采访了。有几个人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大多是亲属代为答应的,但是无奈要价太高,而我们资金有限,只好作罢。最后成行的只有山本真司一人,他和他的家人接受了我们的报价,虽然他已经九十八岁,不过神志清醒,身体健朗,有时还去当下年轻人的电影里客串一个角色,闲时自己骑自行车出门,在表参道的门店里有时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在试衣服,偶尔会忘记信用卡的密码,不过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想起来,因为写着密码的字条就放在他常年戴着的帽子里,店员都知道这件事,会尽量含蓄地提醒他。

我们到达山本家是一个下午,他安家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街区,在涩谷和表参道之间,是一个独栋的二层小楼。平时有一个四十五岁的保姆和他一起生活,照顾他的起居,他的版权事宜由他的大儿子山本英雄和儿媳代理。我们到时山本英雄已经站在门口,穿着黑色西装,身边是几株刚刚浇过水的植物,有鹭草和吊兰,老山本先生骑的自行车就停在植物旁边,擦拭得发亮,好像也刚刚浇过水一样。老山本在家里的客厅等待我们,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脚上是雪白的袜子,上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黑色钢笔,左手腕戴着一只金色腕表,同样金色的结婚戒指也佩戴在左手上。他站了起来,身高超过一米八,考虑到因为衰老人的身高会打折,在当年的日本他绝对算是罕见的长人。我们握手入座,保姆端上了茶具和点心。孙馆长是日本电影的专家,曾在日本留学,日语相当娴熟,我大学时辅修过日语,阅读和听都还可以,说起来比较吃力,只能说一些日常简单的,如果涉及电影专业方面,连贯性就差很多,所以我主要负责录音和记录。

孙馆长先礼貌地夸赞了住处和茶,然后表明了来意,采访是一方面,回去我们会在内部刊物和媒体上发表,另一个方面就是希望能拿到一些拷贝,在电影资料馆放映。因为放映是卖票的,所以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分账。小山本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份山本真司的作品列表,大概有两页纸,上面按照时间顺序明确标记了老山本作品现存拷贝的所在地。有的在电影公司,有的在艺术馆作为馆藏,也有一些在类似于我们的电影资料馆中。山本真司示意先不要研究这两页纸,他用手把纸推远了一点,然后问了我们通常是何种比例分账,孙馆长答说是五五分,山本说他想拿到八,同时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的数字。孙馆长表示比较为难,放映的场地和人工都是成本,还要交税,另外这还是首次在中国放映山本的电影,意义大于金钱,孙馆长也暗示,他过去也拿过其他日本导演的拷贝到资料馆放映,都是按照五五分账,已是约定俗成的规范。山本真司点点头,说,我比他们更好。孙馆长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山本真司说,美国人已经达成共识,我比他们更伟大。他把拇指食指中指汇拢举起来说,七。孙馆长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山本先生,我个人非常喜欢你的电影,这点上我没有跟很多人达成共识。那我就自私一点,破坏一下规矩,六吧。山本真司浮过了一种不情愿但又得意的表情,他随后显露出耄耋老人的坦率,说,六就六吧,至少比五好。请你们吃一点这个太阳饼,是一个台湾朋友寄给我的,如果他们不阻拦我,我可以吃下二十个。请给我们上一点清酒。保姆得到小山本的首肯之后,拿了三壶清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