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第4/5页)

山本迅速地喝下了一壶,我因为不善于喝酒,而且从医学上来说,下午喝酒对身体伤害很大,就把自己的多半壶给了他,山本一边喝酒,一边用右手旋动着自己的戒指,好像可以增强他饮酒的快感一样。小山本有事先与我们告辞,走前他认真地与我们握手,希望我们有机会再来,然后叮嘱保姆不要让老山本喝得太多吃得太饱。他走时向老山本鞠躬,老山本嚅动着嘴唇,看也没看他一眼。过了一会他说,你们从哪来?孙馆长说,我们从北京来。老山本说,秋天的时候北京在落叶之中。我当年曾在日记里写过。北京的城墙非常碍事,但是非常美。这个年轻人,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会日语吗?我说,会一点。他说,你是北京人吗?我说,我不是,我来自一个东北的小城。他说,你会死在北京吗?我想了想,主要在想日语的“选择”怎么说,孙馆长说,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劳。我说,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不想死在北京。孙馆长代我翻译完毕,老山本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差点死在北京,我被人打了一枪。我站在一个大学的操场上正在讲话,一颗子弹打在我的脖子上,那是一次相当远的射击,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枪手。子弹出自一把韦伯利左轮手枪,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军用枪,一旦射程超出五十米,精确度降低很多。真是一个优异的枪手啊。我可以再喝一点你的酒吗?十分感谢。他逃走了,我活了下来,我们都是失败者啊。

斜阳的日照从落地窗进来了一些,试探着前进,一点点照在老山本的脚上。上学时我看过他的两部电影,都是战后拍摄的,内容都和战争无关,一个讲说书人招来了德川家的鬼魂,和鬼魂成为朋友,后又决裂,最终把鬼魂击败了,另一部讲的是一个杀妻案,具体情节忘记了。从我的角度看,他的电影有的有很大的瑕疵,但是里面旺盛的生之欲是别人不可比的,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老山本说,我们找到了拉他逃走的车夫,车夫说他们过去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要刺杀我,那人一直戴着口罩,没看到他的样子,但是他闻到他有一些狐臭,而且中文有别扭的口音,他觉得他是外国人。我们相信了车夫的话,然后把他杀了。他确实拉错了人,所以厄运就像乌鸦一样落在他的头上。大概是美国的间谍吧,我想。竟然看上了我这个级别并不很高的军官,真是品位独特啊,这时候说不定已经上船了吧。我恢复健康不久,我的部队就接到了调离的通知,在开拔两天前的夜里,我接到一封信,是枪手写来的,他为上次的偷袭向我道歉,希望能与我决斗。为了弥补他的软弱造成的过错,我可以向他先开一枪。决斗的地点是颐和园的十七孔桥桥上,时间是第二天夜里十点。我没有告诉部下这件事,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家里,交代了一下如果我死了,一些家务事的处理,如果我没死,就当作没有这封信。第二天夜里,我穿便装出发,你是在做记录吗?我说,是的。他说,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您希望我记下来。他说,我有一本日记,如果你愿意的话,一会可以给你抄录,我活不长了,我非常知道的,所以请你不要低头做别的事情。我把笔记本合上,他向我颔首致意,继续说道,我准时到了桥上,他已经在了,他比我还要高,是一个俊朗的西方人,在北京的秋天里,穿着中国人夏季的衣服,一件洁白的衬衫,袖子挽过手肘,脚上穿着布鞋。我们语言不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到最后我也没搞清楚,他的行事已经不像是间谍了。但是我们通过手势可以交流,我们都认为颐和园是很美的地方,他上桥之前在里面走了走,而我刚进北京时就来过。之后我们确定了决斗的规则,我站在十七孔桥南数第五孔,他站在北数第五孔,我可以先开一枪。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感觉到我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而他是我家乡的玩伴。你们没有参加过战争,在那个时候我活着还是死了对我的意义是差不多的,这种感觉跟随我很久了。

我的第一枪没有打中他,惊起了不少林子里的鸟,湖里的野鸭也赶紧游走了。我知道我的死期差不多到了,我忽然感到非常惊慌,以至于想跳到湖里。没想到开第二枪的时候他的古董枪在他手里卡住了,他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向我表示抱歉,然后低头查看,我赶紧跑到他近前向他开了一枪,因为气息混乱,第一枪打中了他的腿,我又朝他的胸口开了一枪,这一枪要了他的命。他死得很快,嘴巴张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好像要说什么。他应该是在呼唤他的神,最后他发出一个音,是Shen,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是什么意思,Shen,我回国后研究过一点你们汉语的发音,神,Shen,他最后为什么要用汉语呼唤神呢?我搞不懂。你们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