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驿车(第3/6页)

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娇媚、清脆,还带着一点儿讨好的味道,使人觉得这场悦耳动听的讨价还价就像是古典歌剧中的宣叙调。

这几个女人显然是想搭车到一个非常小的城市或者村镇去,车夫却觉得她们出的钱太少,不肯让她们搭车。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这些钱还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别啰唆了!”安徒生对车夫说,“您也太不像话了,要这么多钱,她们付不足的由我来付就是了。要是您不再粗声粗气地对待乘客,不再说废话,我还可以多付给您一点。”

“好吧,美人们,”车夫对女人们说,“上车吧。得感谢圣母,让你们碰到了这位瞎花钱的外国王子。他不过是不愿意因为你们耽搁驿车的时间。至于你们自个儿,在他眼里只是去年的通心粉,派不了什么用处。”

“噢,主耶稣!”神父觉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哼了一声。

“姑娘们,坐到我旁边来,”那位太太说道,“我们大家都可以暖和些。”

姑娘们悄声地商量了几句,把东西传递上车,爬进了车厢,向车厢里的人问了好,羞答答地谢过安徒生,便坐了下来,不再作声。

车厢内立刻充满了羊酪和薄荷的气味。安徒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姑娘们廉价耳环上的玻璃珠的闪光。

驿车开动。沙砾重又在车轮下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

“她们想要知道您是什么人。”那位太太说道。车厢里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凭猜测感觉到她脸上挂着微笑。“真是外国王子?还是普普通通的旅游者?”

“我是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并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骗子。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当年哈姆雷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2]的一名不幸的王子之类的人。”[3]

“在这么黑的地方,您能看见什么呢?”有个姑娘惊奇地问道。

“譬如说吧,我能看见你们,”安徒生回答说,“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们的赞美。”

他在说这句话时,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冷。每回他在构思诗歌和童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心情又临近了。

这种心情乃是轻微的焦灼、不知从何处迸涌而出的语言的激流,以及骤然意识到自己具有诗的魅力和驾驭人类心灵的力量这三者的融合。

这就跟他在一则故事中所说的一样。一只古老的魔箱的盖子砰的一声飞掉了,于是露出了藏在箱子里的尚未倾诉的思想、正在沉睡的感情和大地上一切迷人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花朵、色彩、声音、沁人心脾的和风、海洋的宽广、树林的喧闹、爱情的痛苦和婴儿的咿呀学语。

安徒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心情。有些人称它为灵感,另一些人称它为亢奋,还有一些称它为敏捷的才思。

“我一觉醒了过来,在沉沉的黑夜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思了一会儿后,从容地说道,“可爱的姑娘们,这对我来说,已经足以使我了解你们,甚至更进一步,像爱久别重逢的亲姐妹那样爱你们。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你们都是长着柔软的浅色头发的姑娘。你们全都爱笑,你们喜欢一切生灵,所以你们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鸫鸟也会落到你们的肩膀上。”

“哎哟,尼科利娜!他这是在说你呀!”有一个姑娘耳语说,可声音却很响。

“尼科利娜,您有一颗像火一样的心,”安徒生仍然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如果您的意中人发生了不幸,您会毫不犹豫地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去探望他、援助他。我说得对吗?”

“我大概是会去的……”尼科利娜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既然您这么认为。”

“姑娘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安徒生问道。

“尼科利娜、玛丽亚和安娜。”有个姑娘乐意地替大家回答说。

“玛丽亚,我本来不打算谈您的美丽了。我意大利话说得很差。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向诗神发过誓,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见到美,我就要赞叹。”

“主耶稣!”神父轻声说,“这人叫毒蜘蛛咬了,失去了理智。”

“有些女性具有真正惊人的美。她们几乎总是一些性情孤僻的人。她们仿佛暗自熬受着能把她们焚为灰烬的热情。这种热情仿佛从她们的心底烧灼着她们的脸庞。玛丽亚,您就是一位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不同寻常的。不是非常悲惨,就是非常幸福。”

“那您可曾和这样的女人相遇过?”那位太太问道。

“相遇过,就在此刻,”安徒生回答说,“我的话不仅是对玛丽亚讲的,而且也是对您讲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