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驿车(第2/6页)

茶房买回来了驿车票,但是没把找回的钱交给安徒生。安徒生抓住他的衣领,和气地把他推到走廊里,然后开玩笑地照准他的脖子打了一下,于是那人便沿着摇摇晃晃的梯子,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放声唱起歌来。

驿车驶出威尼斯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降临到了卑湿的原野上。

车夫抱怨说,把威尼斯去维罗纳的驿车安排在夜里出车,准是魔鬼出的主意。

乘客谁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了一会儿,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唾沫,随后通知旅客们说,除了洋铁提灯里的那个蜡烛头以外,再也没蜡烛了。

这件事,乘客也没有理会。这时车夫表示他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理智深感怀疑,并且加补了一句,维罗纳是个荒山沟,正派的人去那里没什么事好做。

乘客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可是谁也不愿跟车夫争辩。

乘客一共有三个:安徒生、一个上了年纪的不苟言笑的神父,还有一位披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一会儿觉得这位太太挺年轻,一会儿又觉得她挺老的;一会儿觉得她是个美女,一会儿又觉得她丑得要命。这都是提灯里的蜡烛头在作怪。它每一次都随心所欲地把这位太太照得换了一个样。

“要不要把蜡烛熄掉?”安徒生问,“现在反正用不着。等到需要照亮的时候,就没蜡烛好点了。”

“想得周到,意大利人是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神父大声说。

“为什么?”

“意大利人不善于深思远虑。等到他们醒悟过来,哇哇大叫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神父,您显然不属于这个轻佻的民族吧?”安徒生问。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没好气地说。

话谈不下去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有好一会儿工夫,车厢里的人谁都没说话,后来那位太太说道:

“在意大利这一带,夜间行车还是不点灯的好。”

“即使不点灯,车轮的声音也会把我们暴露的,”神父反驳她说,然后又颇为不满地加了一句,“女人家出门应当带个亲戚什么的,好有人照顾照顾。”

“照顾我的人,”那位太太调皮地笑着说,“就坐在我身旁。”

她这是指安徒生。安徒生摘下帽子,感谢女旅伴讲了这句话。

蜡烛刚一熄掉,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顿时活跃起来,仿佛为对手的销声匿迹而欢欣鼓舞。嘚嘚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路上滚动的隆隆声、弹簧颤动的吱嘎声和雨点打在车篷上的窸窣声都更加响了,由车窗里钻进来的被雨水打湿了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烈了。

“真是怪事!”安徒生说,“我原以为在意大利会闻到酸橙树的气息,结果闻到的却是同我那个地处北方的祖国一样的气味。”

“马上就要变了,”那位太太说,“我们正在上山。到了山上,空气要暖和些。”

马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驿车果真在爬上坡度缓斜的山丘。

但是夜并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山路两旁尽是老榆树。在葳蕤的枝叶下,黑暗变得更稠密,更寂静了,它只是悄没声儿地同树叶和雨珠絮语。

安徒生放下了窗子。榆树把一根枝丫探进了驿车。安徒生打枝丫上摘下了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跟许多想象力丰富的人一样,安徒生也有在旅途中收集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嗜好。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并不起眼,却有一个特点,能够使往事复苏,使安徒生在捡起一块镶嵌瓷砖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者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得到再生。

“啊,夜呀!”安徒生赞叹说。

此刻,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他感到愉悦。黑暗使他可以静心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厌倦了这种思考的时候,夜又可以帮助他编出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这类故事中,安徒生总是把自己设想为一个永远年轻、活泼的美男子。他慷慨地把感情丰富的批评家们称之为“诗之花”的那类醉人的字眼,撒在自己的四围。

实际上安徒生长得很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长得又细又长,而且十分腼腆,手脚摆动的样子活像提线木偶。在他的祖国,孩子们管这种长相的人叫“罗锅儿”。

长得这么难看,他已不指望得到女性的青睐了。可是每见到年轻女子打他身旁走过,就像打一根路灯柱子旁走过一样,他心里仍然会感到委屈。

安徒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颗绿色的硕大的星星。这颗星悬在中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显然夜已经深了。

驿车停了下来。从车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安徒生留神地听着。原来车夫正在同好几个中途拦车的女人讲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