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的发端

有一回,左拉在同几个朋友聚会时指出,想象对于作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作家写作只应当根据精确的观察。就像他左拉这样。

当时莫泊桑也在场,他问道:

“那么您常常根据报上的一条简讯就写出一大部长篇小说,而且一连好几个月足不出户,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左拉没有作声。

莫泊桑拿起帽子就走了。他这样离去,很可能被看成是对左拉的侮辱。但莫泊桑已顾不上这一点了。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哪怕是左拉,否认想象的作用。

莫泊桑跟每一个作家一样,极为珍视想象力,认为它是激发创作思维的媒质,是诗歌和散文的黄金国。

想象乃是艺术生命力的发端,而用拉丁区[1]热情洋溢的诗人们的说法,是艺术“永恒的太阳和上帝”。

但是想象这颗光耀夺目的太阳,只有在触及大地之后,才会燃烧。在太虚之中,它是无法燃烧的。它在其中只会熄掉。

那么何谓想象呢?

回答这类难题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学盖达尔的样。他疑虑重重地望着交谈者,反问道:

“你又想出我的洋相吗?休想!我才不说呢。”

我们如果真想多少弄清楚点儿某些概念的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像小孩问大人那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孩子们总是喋喋不休地问:“这是什么?”“这是干什么的?”“这是为什么?”他们不逼得我们绞尽脑汁,好歹像个样子回答出所有这些问题,是决不罢休的。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小孩交谈,而这个小孩又会说“想象”这个词儿,那么这场谈话想必是这样的:

“什么叫想象?”

假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谈其“艺术的太阳”,艺术的“诸神之神”,那么我们就会陷入难以设想的困境,而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撇下这位谈伴落荒而逃。

孩子们要求的是一清二楚的回答。

所以我们只得回答这位假想的谈伴说,想象——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什么样的本能?”

“这是人运用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思想感情的积累,创造出与现实并存的虚构的生活、虚构的人物和虚构的事件的一种本能。”(当然,在跟孩子谈的时候,所用的语言应当通俗得多。)

“为什么呢?”谈伴问我们,“已经有了真的生活,干吗还要想出假的呢?”

“因为真实的生活是浩瀚无边的,是错综复杂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了解其整体和所有千差万别的局部。何况有许多事物,人是无从看到,也无从经历的。譬如,人不可能倒退三百年,去当伽利略的学生;或者去参加一八一四年攻陷巴黎之战[2];或者待在莫斯科,可是伸出手去却可摸到卫城[3]的大理石圆柱;或者同果戈理一起在罗马的大街上散步谈心[4];或者坐在国民公会里听马拉[5]发表演说;或者从甲板上眺望满天星斗的太平洋。而后者之所以不可能,是因为这人一生中连海都无缘见到,更别说大洋了。可是人却想知道、看到和听到一切,想经历世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想象就给予他现实所未及给予或者不可能给予他的一切。想象能够弥补人生的空白。”

您谈着谈着,就忘乎所以,忘了您的谈伴是个孩子,于是您开始讲起他听不懂的东西来。

请问,谁能够在想象与思想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呢?它,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

想象力创造了万有引力定律、牛顿二项式定理、特里斯丹与绮瑟的哀史[6]、原子裂变、列宁格勒海军部大厦、列维坦[7]的《金色的秋天》《马赛曲》、无线电、电灯、哈姆雷特王子、相对论和电影《小鹿斑比》。

人的思想如果缺乏想象力,一如想象脱离了现实,是不会结出果实来的。

法国有句谚语:“伟大的思想出之于心灵。”依我看,更确切的说法是:伟大的思想出之于人的整个存在。心灵、想象和理性——乃是产生我们称之为文化的那一切的媒质。

但是有一桩事情,连我们强大的想象力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便是想象力的消失,这也就意味着它所孕育出来的一切事物的消失。如果想象力消失了,人就不再成为其人了。

想象力乃是大自然的伟大赐予。它蕴藏于人的天性之中。

我上文已讲过,想象脱离现实就无法生存。它是由现实来滋养的。而另一方面,想象又经常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生活的流程,影响我们的事业和思想,影响我们对人们的态度。

关于我上文提及的这一点,皮萨列夫的见解是鞭辟入里的。他说,假若一个人不能在想象中描绘出未来的明晰的、纤毫毕见的图景,假若一个人没有幻想的能力,那么就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这个未来而行动,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它而不懈地斗争,甚至献出生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