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人物的反叛(第2/3页)

难怪十分熟悉普希金写作情况的巴拉丁斯基,要这样形容普希金了:

年轻的普希金,这个了不起的轻浮的人,

随便涂上几笔,就写出了有血有肉的生命……[2]

我要说,有些写作提纲乍看上去,似乎是文字的堆砌。

这就举个小小的例子。我有一篇短篇小说,名字叫《雪》。在让这篇小说出世前,我写了满满一页提纲,由这个提纲诞生了这篇小说。那么提纲中都写了些什么呢?

一本失传了的关于北方的书。北国的基调——箔。河上的水汽。女人们在冰窟窿里洗濯衣服。烟。亚历山德拉·伊凡诺芙娜的门铃旁写着:“我挂在门边,使劲点儿拉吧!”“门铃是瓦尔代[3]的礼品,在拱门下发出凄凉的声音。”这种门铃叫作“瓦尔代的礼品”。战争。塔尼娅。她在哪里,流落到了哪个荒凉的小镇上?孤身一人。月亮被云堆遮没,昏暗无光,——月亮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生活被压缩在一个小小的光圈里。那是灯光。整整一夜,墙壁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呼地响。树枝挠着玻璃窗。我们在严冬的静夜绝少到户外去。应当考验考验这一点……孤独和等待。一只愤世嫉俗的老猫。什么也无法博得它的欢心。好像一切尽收眼底——连钢琴上那几支螺纹状的蜡烛(橄榄色的)也都看到了,但目前除这几支蜡烛外一无他物。她曾寻找一个有三角钢琴的公寓(是位女歌唱家)。疏散。倾诉自己是怎样苦苦地等待的。别人的家。老式房子,自有其舒适之处,几盆橡皮树,斯塔姆鲍利牌或者是麦萨克苏迪牌的老牌烟丝。曾经有个老人住在这里,他死了。胡桃木的写字台,绿呢台面上有好几摊黄色的斑点。小姑娘。灰姑娘。保姆。暂时还没有其他人。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只能写一篇描写等待的短篇小说。等待什么?等待谁?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使人心碎肠断。人们在千百条道路的十字路口偶然相逢,却并不知道他们以往的全部生活正是为这次相逢作准备。概率论。这也适用于人心。对于愚蠢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简单的。国家沉没在雪里。一个人的必然出现。有个什么人不停地给一个已死去的人寄信。这些信已在写字台上积起了一大摞。这些信是解开谜底的线索。这都是些什么信?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海员。儿子。对他将要来到而感到的恐惧。等待。她心地的善良是没有涯际的。信变成了现实。又是螺纹状的蜡烛。是另一种性质的。乐谱。一条绣有橡树叶的毛巾。三角钢琴。桦树木柴的烟。一个调校乐器的人——所有捷克人都是出色的乐师。头巾一直包到眼睛上边。一切都清楚了!

勉勉强强可以把这称作这篇小说的提纲。没有看过这篇小说的人,读完这个提纲后就会清楚,虽然提纲拟订得并不清晰,节奏也相当缓慢,然而它对主题和情节的探索却是执着的。

而那些经过周密思考、反复修订得无懈可击的写作提纲的遭遇又如何呢?说真的,它们大多夭折了。

一旦作家开始动笔,作品中出现了人物,一旦这些人物按照作家的意志获得了生命,他们就会开始对提纲提出异议,与提纲作起对来。作品开始按其本身的内在逻辑展开,而给予这种逻辑以推动力的,不用说,是作家本人。作品中的人物是按他们各自的性格行动的,虽然这些性格的创造者是作家。

如果作家硬要作品中的人物不按内在逻辑行动,如果作家迫使他们回到提纲的框框中去,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失去生气,变成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变成机器人。

列夫·托尔斯泰曾经极为简单明了地谈过这个看法。

有个人曾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4]去见托尔斯泰,责怪他对待安娜·卡列尼娜过于狠心,竟让她卧轨自杀。

托尔斯泰微微地笑了笑,回答说:

“您这个意见使我想起了普希金的一件事。有一回,他对一个朋友说:‘你瞧,塔吉雅娜[5]跟我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她竟嫁人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关于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可以说同样的话。总的说来,我的男主人公们和女主人公们有时爱跟我开一些我所不喜欢的玩笑!他们做现实生活中所应该做的事,惯常做的事,而不是我想要他们做的事。”[6]

所有的作家都深知作品人物的这种桀骜不驯的脾性。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曾经说:“每当我思如泉涌地写作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们在五分钟之后将要说些什么。我怀着一种诧异的心情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走。”

有时,次要人物竟会排开众人,擅自当起主要人物来,从而改变了作品的整个进程,使之跟着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