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人物的反叛

在旧时代,人们搬家时,往往雇用当地监狱里的犯人搬运家具什物。

我们这些孩子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怜悯心等犯人来。

犯人由蓄着小胡子、腰里别着“斗犬”牌大左轮枪的狱吏们押送。我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这些穿灰色囚衣、戴灰色圆形囚帽的人。我们在端详着这些把哐啷哐啷响的、做工精致的脚镣用带子系牢在腰间的囚犯时,不知为什么,总是肃然起敬。

所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浓厚的神秘色彩。但最使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囚犯看上去都是些满面倦容的普普通通的人,怎么也不相信他们会是凶手和歹徒。恰恰相反,他们无不彬彬有礼,而且说彬彬有礼还不够,简直可以说是温文尔雅,他们最怕的是在搬动笨重的家具时碰着了什么人或者碰坏了什么东西。

我们这些孩子跟大人串通好,想出了一条妙策。妈妈把狱吏们请到厨房里去喝茶,一等妈妈把他们引开,我们就赶紧把面包、灌肠、白糖、烟叶,有时还有钱,塞到犯人们的衣兜里。这些东西都是父母给我们的。

我们认为这是在干一桩冒险的事情,因此当犯人们一边朝厨房那边眨眨眼睛,一边悄声向我们道谢,把我们的那些小礼品转藏到贴身的暗袋里去时,我们无不欣喜若狂。

有时犯人们还偷偷地把信交给我们转寄。我们贴上邮票后,就成群结队地跑去把信丢进邮筒,在丢进去之前,我们环顾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警官或者警士。好像他们能一眼看透我们投寄的是什么样的信似的。

我至今还记得在犯人当中有个络腮胡子已经花白了的人。大伙儿都管他叫领班。

搬运的事由他指挥。有些家具什物,特别是大橱和钢琴,常常会卡在门里,进退不得。有时尽管犯人们想尽了方法,使尽了力气,这类家具就是不肯进入给它们指定的新位置。家具公然进行反抗。有一回,有口大立柜怎么也不肯俯首听命,于是这位领班说道:

“把它放在它乐意待的地方吧。你们干吗折腾它!我搬家具搬了五年了,了解家具的脾气。既然它不愿给放在这儿,你怎么治它,它也不会依你的,它宁愿给砸烂,也不会依你。”

我之所以追述老囚犯所说的这段格言,是因为我由此联想到了写作提纲和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行为举止。家具什物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在行为举止上有某种相同之处。作品中的人物常常不肯依从作者,跟他作对,而且几乎总是能把作者制服。关于这点,我将在下文中另谈。

不消说的,差不多每个作家在写一部作品前都要先拟一个提纲。有的拟得详尽而又准确,有的则仅仅拟一个大概。还有的作家一个提纲中不过写几个字,而且字与字之间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联系。

也有的作家信笔写来,皆成文章。只有具备这种才能的作家才无须事先写提纲。在俄国作家中,深具这种才能的作家是普希金,而在我们当代小说家中则要推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依我看,天才的作家即使不拟任何提纲也能着手写作。天才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充实,任何一个题材、任何一个思想、任何一桩偶然事件或者任何一样东西,都可激发他滔滔不绝的联想的洪流。

青春年少的契诃夫曾对柯罗连科[1]说:

“瞧,咱们桌上有只烟灰缸。要不要我立刻给您写出一篇关于这只烟灰缸的短篇小说。”

只要他动手写,当然一定能写出来的。

我们不妨这样设想,有个人在街上捡到一张揉皱的卢布,他便从这张卢布开始他的长篇小说,开始得轻松、随便,好像闹着玩似的。但很快这部小说就向深度和广度发展,充满了人物、事件、光和色,在想象力的推动下,开始流畅地、平稳地迸涌而出。这时小说要求作者作出越来越多的牺牲,把他所珍藏的形象和语言毫无保留地献给它。

于是这部从一桩偶然事件开始的小说,便产生了思想,产生了人物复杂的命运。作者已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会像狄更斯那样对着自己的手稿哭泣,会像福楼拜那样痛苦得连连呻吟,或者像果戈理那样放声大笑。

这就像在深山老林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猎枪的一声枪响,就能震得一溜亮晶晶的积雪开始顺着陡坡往下滚落。转眼间,这一溜雪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雪流,奔腾而下,又过了几分钟,雪崩爆发了,雪朝着山谷猛烈地冲下去,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撼了山坳,空气中充满了闪着金星的雪尘。

同样,才华洋溢而又具有即兴写作才能的人,也是轻易就可进入创作状态的。关于这一点,有许多作家都曾谈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