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

午睡中的章三郎,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一只白色的鸟,正展开绸缎般明亮的翅膀,在他的脸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白鸟的振翅离得那么近,仿佛就在章三郎的鼻端,简直让他呼吸不畅。洁净轻柔的羽毛,宛如开始融化的春雪一般,时不时清爽、舒服地掠过他的睫毛。——“我正在做梦呢。”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每当自己的意识渐渐远去,朦胧之中即将进入理想、甜美的梦乡之际,便稍事抽紧神经,立刻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迷迷糊糊的朦胧状态中去。就这样,他徘徊在沉睡与清醒的中间状态,既不想醒过来,也不想睡过去,希望尽量在这半醒半眠的状态中游弋。“现在,只要我想要从梦中醒来,也是可以做到的。”他这么想着,依旧沉浸在梦中美丽的白鸟的幻影给自己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喜悦和快感之中。

大白天,初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来,明亮地落在仰卧在铺上的章三郎的眼帘,原来这才是白鸟梦幻的由来。那啪嗒啪嗒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就是微风吹拂的效果。——明明知道那是做梦,却依然让它持续下去,对他而言,这真是奇特的经历。他很愉悦,心想倘若不是像自己这样拥有病态神经的人,怕是无法到达这一境界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靠自我的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自己喜爱的错觉的能力,可以将眼前飞翔的白鸟再幻化成更加妖艳的女郎。章三郎开始渐渐地集中意念,果然看到了那白鸟的幻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幕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戏耍时吹出的五颜六色彩虹般美艳的肥皂泡泡,飘飘忽忽地腾空而起,其中一个最大的泡泡上隐约地映现出一个奇妙的裸身美女,在微风的吹拂下恰似烟雾般旖旎飘舞,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痴态。

“太难得了,太值得庆幸了!我的大脑的确具备神奇的功能,我具有随意编织梦境的才能,也许我能够在梦中与自己的恋人相见。可以的话,我真想永远这样沉睡不醒……”

然而,就在章三郎如此幻想着的瞬间,眼睛却一下子睁开了。活像小孩子吹肥皂泡用狠了劲,肥皂泡破灭了。章三郎感到了难以弥补的悲哀,美梦中的幻影全都消失,且难以追回。他赶紧又闭上眼睛,可是白鸟、美女最终再也没能重现。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在窗户边双手托腮,仰视着成就自己梦中幻影的片片云彩。夏季一碧如洗的苍穹中吹拂的一往直前的南风,急急忙忙地把四处漂浮的块块云朵一个劲地推向北方。

“梦境也罢,天空也罢,都如此美丽动人,可为什么自己居住的这个社会,却这般污秽不堪呢?”

章三郎越想越觉得先前的梦境值得留恋,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他所居住的家——日本桥八丁堀局促狭窄的背巷大杂院内,除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户可以望见广阔的蓝天外,这个家可以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无论是四铺席半的房间、壁橱的纸槅门,还是牢房似的墙壁,四下里所有的平面,都像一个贪吃点心的捣蛋孩子的花脸一样,污迹斑斑,这个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潮气郁积所导致的恶臭,闷热难受,仿佛要把这里的居住者的骨头都腐蚀掉一般。倘若不是从这房间唯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片蓝天,说不定章三郎早就发疯身亡了。怎么思考,这地方也不该是以万物灵长自诩的高尚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

但是,尽管人类居住的世界如此脏乱污秽,章三郎也从未奢望可以从这片自己立足生长的大地上逃离,像神话故事里的孩子那样升入虚幻的天堂,或者被人拯救到梦幻般的极乐世界。犹如植物生长于土壤,必须扎根土壤才能享受生的乐趣一样,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试图千方百计地从这儿找到生的乐趣,并认为这绝不是不可实现之事。章三郎相信:虽然自己居住的陋巷棚户周围,一切都被丑陋、阴郁和厄运纠缠,但人世间的一切并不会都这样灰暗、冷漠。相反,要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得到财富和健康,拥有可过王侯般的奢华生活的身份,那么这个现实世界会十分愉悦和美好,将远胜于天堂和梦境。对身陷逆境的自己而言,要想拥有王侯般的身份实属妄想,不过,相比起来,转世升入天堂或华胥理想国的想法则要实际得多。正因为天天这样空想着,所以他对这个社会和生命从未失望过。即便自己爬不上王侯那样的地位,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点一点地脱离现在的窘境,迈入上层社会,能攀上一尺,就有接近一步的愉悦。可是令他感到气恼的是,这区区一尺的进步,都没有找到得以实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