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5/7页)

“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葬礼上一定要放埃灵顿公爵、阿姆斯特朗,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乐。”

你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句话一定要现在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你说你有一天怎样?”母亲不悦地提高音量,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很确定,再说几十次都没关系。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话,丧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

“你这小女生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这些干吗?”你的母亲眉头皱起,非常不高兴地转身,手上继续搅拌着色拉。

“妈,你不要管嘛,就记着我说的这个小小心愿就好了啊!”你把话说完,假装没事地低头看书。

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为我做的,你在心里想。你唯一可以替我做的,终我一生只要求你这件事情,希望可以如我的愿,在灵魂还未远离的时候,仍能听得见熟悉极了的、一首首既轻快又沉重的爵士乐。

你想,如果真的有爵士乐环绕在耳畔边,即使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你仍会感觉自在,一如生前。

然后你们停止对话,等到父亲回来,一起坐到餐厅桌前用餐。你咀嚼着食物,感受鲔鱼的香气和面包的酥脆。这样的晚餐时间一如往常,但是今天不同,你很仔细地观察这两个人。

父亲法兰西,从他身上传来熟悉的麝香气味,很好闻,你忆起以前都是在这种香气中入眠。他正慢条斯理地把面包拿在嘴边,慢慢地咬着,你可以看见他粗大的喉结因吞咽而产生规律的律动。

他今天也很沉默。他平时就是个沉默的人,不多说什么,但是从眼神,那双清澈深邃的咖啡色眼睛中,可以看出他极疼爱母亲,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连牺牲你的人生,用你的一生来弥补母亲曾犯下的罪恶和过错也在所不惜。

你明白你自己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祭品,一个活生生的祭品。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人可以决断地用别人的人生来拯救另一个人的生命?

你想到这里,心跳仍维持着平稳。你已经学会如何与这个事实相处,并接受。

你扪心自问,你恨过法兰西吗?这个当过你十年父亲、对你疼爱至极的男人。

在你六岁时,在你什么都懵懂未知的时候,把你从超级市场的推车中一把抱起,像揽一颗结实的橄榄球那样抱在怀中,奔回来告诉葛罗莉,这孩子从此就是他们的孩子,你的名字从此由罗亚恩变成安娜时,那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当时你没有哭,没有发出被陌生人抱起时的尖叫声,也没有踢跩着你强壮的小腿,表达应有的愤怒与疑惑。你只是默默地让他把你抱回全新的家庭中。

迄今,你已经问了自己不下千次: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哭?你甚至模糊地记得,你被法兰西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时还笑了起来,苹果般红润的脸颊上,除了汗珠,还堆满了笑容!

那只是因为你天生的本能告诉你他们需要你?还是冥冥之中你的天赋引导你来到这里继续帮助另一家人?帮助什么呢?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

然而,你只明白一件事,在那个决定性的一刻,你没有号啕大哭,没有百般哭闹,没有用孩童惯有的尖嚷声掀开屋顶,接受了法兰西与葛罗莉对你的喜爱;而你,将离原来的家越来越远。

你清楚地想过整件事情,然而你最后决定,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该痛恨的是你自己。

吃完饭,你本来的习惯都是上楼写功课,但是你今天不想。

你发觉你对这个家仍有一点感情,一点回忆,想要在离去前沉浸在其中的温度里。你希望这可以变成你离去后可以回想的一个画面。

你决定与母亲一起洗碗。

你们两人有默契地一个冲水洗碗,一个拿毛巾擦干,水珠滴答滴答,带着凉寒滴过你的手掌,在池底汇聚成一圈水洼。很日常的动作,但是你今天却开始想象,眼前的葛罗莉会因为你的离去与消逝而经历一场无法忍受的痛楚。你有些于心不忍,甚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这个人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与你相同的、无法对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她苍老的灰白头发,在厨房昏黄光晕中闪着一种令人悲伤的褐色,如秋天落叶般脆弱,放到脚底下踩,会发出戛然碎裂的声响。她望向前方的灰色眼珠子里始终藏了很多不明就里的伤痛。

你感到心痛,想伸出手抚摸,抚平那曾有过的伤害,仍未愈合又再度裂开的伤口。

于是你开口跟她说了你的秘密,关于只要拥抱与接触便会知晓真相的秘密。然后你对她说,你会原谅她与父亲,原谅这一切。此刻,你真的那么想,真心诚意地希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