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6/7页)

那是你在这个家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放在手心中的笔记本沉甸甸的,里头写字的页数不多,很松散的随笔记录。安娜说要把本子放在我这里,她可以放心。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翻开它,里头写满文字,大部分是心情记录。

我低头摸着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感觉仍非常不真实。她说她待会儿就要死在这个草原上了,希望我不要阻止她。我不晓得我应该怎么做,真的要阻止她吗?还是偷偷回去告诉她的家人?或者直奔警局告诉大家失踪的安娜在这里?她决定自杀?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逝,纷杂混乱地呼啸而过。

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电闪雷鸣的暴风圈中,无论什么想象与念头都显得怪异——以往的记忆,应该有的正确举动,背后的理由都显得异常贫乏。

我想哭。除去眼前这我从未遭遇、陌生至极的死亡威胁之外,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不希望安娜死,我真的不希望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她是天使啊,是这个绝望小镇里的一个奇迹啊!我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她曾经在琳达的海报被贴在我更衣柜上让我羞愧的事件发生的瞬间,在我被想死的念头包围时,伸出手来把我拉起,令我再没有跌入过。

她的沉默与美好,在干涩阴沉的镇中,像一首清新的歌,一条可以贯穿幽暗,把S镇照亮的歌谣。

此时此刻,一种通电的嘶喘进入我全身脉动中,一种紧绷的干枯感从心底发酵。我感到愤怒、悲伤、痛苦,各种情绪在体内加速混合,我手足无措地瞪着她,在她面前流眼泪,呢喃着自己的心愿:不希望她就这样自杀,就这样消失,不希望这首明亮的歌就此沉寂,让S镇或者我,再度跌进黑暗之中。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安娜温柔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永远都是大家对我说:安娜,你是天使,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如何,但是就是没有人能让我好好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心非常温暖,有种奇异的坚强力量,透过温度,结实地传到我的手掌中。

“凡内莎,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而我的小小心愿也只是终于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去的方向。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你能帮助我,给我力量。”

她望着我,眼睛里有太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不是荒凉、萧瑟的草原,也不是湿润、阴暗的夜色,而是安娜的眼神。安娜坚决毅然的眼神如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刺穿了模糊的夜晚。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坚定地决定自己的方向,那种莫名坚定的情感震撼了我。

我停止哭泣,把眼泪擦干,朝她用力点点头。

我不想再次描述那段过程。我心里唯一的浮木向下沉没的时间只花了几秒钟,而我只能在旁边观看。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哭了又哭,失去力气地跪倒在草原中,小声地疯狂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夜缓慢寒冷地流逝,仅剩下安娜放在毛毯上的两个手电筒,仍亮着微弱的黄色光芒。气温不断下降,夜晚的虫鸣,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逼迫自己张大眼睛,集中焦点,盯着前方幽暗中的她优雅地吞下准备好的毒药。我用手紧捂住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安娜一脸庄严,仰头把药丸一股脑地倒进自己的嘴巴中,吞下。药丸顺从着吞咽的水从她的咽喉流到胃部。

安娜在此刻像是沉浸到银色的湖面底下,她的眼睛仍是灿亮的湛蓝,照亮且穿过幽暗的夜,缓缓闭上。

直到最后,在最后的几秒钟中,我的眼睛仍牢牢地盯着安娜。

我的眼泪从眼眶中渗出。我突然想,或许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或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既没有存在过,也不会从此消失,她永远都在中间地带的交会时光中发出微光。

安娜不是独立的个体,她是所有东西的综合体。

她是天空也是海洋,她是辽阔的草原,也是静谧的湖。我闭上眼睛,感觉安娜之死是一个宽大的水域,在这之中,森林重叠着森林,天空吞蚀着天空,平静如镜的湖面反射着孤独的影子。

一切事物在这里的影像都是多重的。而我,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在那之中。

我压抑心中复杂的情绪,把脑袋放空,看着大雾包围着她。她即将被死亡吞噬,不留一点踪迹。我深深地记下眼前的天使一点一滴缓慢丧失生命,这个神谕性的一刻。

最后,我甚至在她的身体还未褪去温度、心跳刚停止的一刹那,冲过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接着,我依照她在最后时刻跟我说的,脱下死去的她身上的衣物,她要自己身上空无一物。她告诉我,她希望在死后亲近泥土,彻底地与这片大地亲密地结合在一起。我费力地把她的衣服脱去后,叠好放进我的书包里。接着,在一旁的树干旁边挖了一个洞,把裸体的她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