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祝福(第3/7页)

“白条”和我去了东郊的一个军事管制区。那里值勤的负责人是他家以前的警卫,两人认识,所以我们可以随便进出。这个地方真棒!因为平时没有游人,草木密匝匝的,脚步底几乎看不到泥土。夏天快来了,山上到处是桑葚,还有别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吃得嘴角都是紫的。鸟的天堂,各种鸟吵成一团,大鹰在天上一动不动。猫头鹰蹲在路边晒太阳,走近了伸手摸摸它,它留了老干部一样的背头。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盹儿。我们带足了吃的东西:洋酒和罐头面包,烟。去的路上人不多,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又开始飙车了。往死里开。他顾不得我在车上。他大概想: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那也不错,那是一种幸福。是啊,我有时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侧面瞥瞥他的脸,心噗噗跳。我害怕坐他的车。

他肚子上的伤已经好了,成了一个半寸长的月牙形的小瘢。除了我,他谁也不让碰它。他想了什么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伤,这是他的父亲——老爷子留下的。那个老人我没见,一般人都见不到。他整天忙,名声大,连家里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白条”说他从小就怕父亲,对那人没有一点依恋——母亲虽然因为工作太忙也没有更多亲近他照顾他,可他不怕母亲——他是由保姆带大的,吃的是保姆的奶。可是他还是有缠母亲的机会。父亲抱过他,那是记得起的几次。从记事起,他从父亲那儿听到的都是训话,是斩钉截铁的一些话。他对父亲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死,剩下他和母亲。空荡荡的大宅,真大啊,主楼,边厢,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似的。除了这些,他还发现出了大宅就变了,到处都是责备的、仇恨的眼神。他听到有人狠狠地咒他们。

那些在橡树路上住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给赶走了的人家,他们的后代都长大了。这些人也在咒他们。这些人咒的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他害怕,还有满心的委屈。他问了母亲才明白:被赶出橡树路的人以前也显赫过,有的还是父亲的朋友,可是十分不幸,他们倒霉了。一个人要倒霉,这种事儿难保就不发生,比如说,进了牢狱。母亲复述的是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罪有应得。母亲还轻轻哼过父亲在世时流行过一阵子的歌: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白条”从来不敢在外面唱这些歌。他在一些人那儿受到了可怕的对待。好在他还有庄周这样的朋友。令他又羞愧又痛恨的是,父亲的另一副面孔,也许是更真实的面孔,正在一点点浮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露了馅儿!它们都是真的:父亲参与制造了多起冤案。最不能让他原谅的是,父亲说了那么多谎话,这在当时让许多人、包括他和妈妈都从没怀疑过。他哭了。母亲安慰说:孩子,住在这样大宅里的人,有时就得这样,就得说一些谎才行。他问:还有呢?母亲问还有什么,他说:就得杀死一些人、一些可怜的人吗?母亲不能回答。

午夜一过,他就一个人走出来。可恨的失眠。再后来,他的朋友也跟上他玩,索性都不睡了。又待了些日子,这院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母亲说:你爸一死就会这样,那些鬼魂除了他谁也不怕。他有一次对母亲说:瞧吧,他多凶,连鬼魂都要怕他!母亲说:别这么说,他是你父亲啊……“白条”最痛苦的就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与死去的父亲再也不能和解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凶恶的老人,直直地瞪着他,让他出一身冷汗。他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越来越灰。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