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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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衣冠楚楚,回来后却变成了一个“盲流”……每一次归来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对这片灰蒙蒙的水泥建筑,对一条条乱得不能再乱的街道、自行车以及人流、拥挤在一起并像螃蟹一样相互钳制的汽车,竟然感到有些惶恐和陌生,以至于长时间看着这一切,不知往哪里下脚……有时我觉得仿佛进入了一个风化严重、层层剥蚀的丘陵地带,忍不住要到处仰望,寻找水和至为宝贵的一丝丝绿色。看吧,那些丑陋无比而且毫无生气的楼房,近几年被一些霓虹灯和玻璃幕墙装扮起来,显出的却是一副浅薄相,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我觉得这说穿了不过是一种穷兮兮的欲盖弥彰。我发现自己长途跋涉之后落下的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晒黑了的脸颊和乱蓬蓬的头发,与这座城市的另一部分倒是稍稍吻合——这儿的一些小街小巷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它们一任冷落破破烂烂:因为有人对它们已经绝望,或者是彻底厌弃了。它们反而因此落下了一点真实,可以在无尽的北风吹打下慢慢苍老,享用自己余下的岁月。比起那几条宽敞的大马路,它们倒让人觉得亲近多了。有人处心积虑地把几条马路拓宽再拓宽,以为这样就可以喘出一口虚荣的气泡,想不到原有的一点点文明的呼吸反倒给窒息了。如今,这儿,第三世界,几乎所有的“土老帽”都跑到这样的马路上来了,他们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挎着异性的胳膊,车里还有迫不及待摆放的拉手纸和装了空气清新剂的小瓶,有花花色色的各种靠垫。车辆挤得动不了,车里的长发少女骂着粗话,如果骂得花哨,旁边的男人就转过头来恶狠狠地亲她一口。

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走在街道上,身体老要摇晃,好像是连日来的奔波使我改变了往日的走相,或者是我已经完全不适应在这拥挤的人流里行走了……我的两眼开始不知不觉地四下寻索起来,先是引着我脱离了宽宽的街道,然后在人行道上探头默数着一个个门牌:这些名字和数码既熟悉又陌生—— 一条条胡同叫什么、通向哪里,老天,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似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片混乱污浊之地竟然有我的家、我服务的那个杂志社,还有一条“橡树路”—— 一座城市的首善之区,起码是延续了三到四代的骄傲之地,大名鼎鼎,里面住过的人物数不胜数,让人随口一说就是一打……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回去的愿望——仅仅是想起孩子和那个小窝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才热了一阵,可也很快就压下去了。

这会儿我被一种奇怪的惯性推拥着往前,仿佛一时难以停止。这座城市就像旅途上一个久别的镇子和村落一样,仍然不能让我产生长久安歇的欲念:此刻,在浑茫的都市阳光下,我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像个木头人一样,目光呆滞,脚步磕绊。我不知从哪一刻起学会了痴呆呆地看人。我不止一次发现,那些打扮稍微整齐一点的、急着上下班的人常常惊讶地盯我一眼,而我会毫不畏惧地把目光向他斜去。我的眼睛在田野上练得沉甸甸的,所以这会儿只是轻轻一扫,他们就赶紧把头扭开了。我终于想起了什么,明白现在回杂志社将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我毫不惧怕,相反却有一种特别的放松和高兴。我现在只想在街上游荡一会儿。我觉得只有这会儿才与这座城市的破烂小巷真正融为一体了。我像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一个被冬天的风吹得透心冰凉的流浪汉。

不知不觉走进了又一条小巷子里。我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从头盘算一下全部的旅程:走了多久、一路的经历,还有接下去该做的一些事情。当我把鼓鼓的背囊放在拐角的一块石头上,坐在那儿看着太阳,眯起眼睛的时候,才觉得这里缺了一点什么:如此安静,那些打盹的流浪汉、那些进城打工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们可能由于一夜好睡而分别出去忙生活了——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自由而忙碌。流浪汉越来越多,他们先是作为打工者涌到这个北方都会,而后又走向更远的南部。他们像一股奇特的水流一样,正顺着地势流向远方……